不急之务

肖振华

生逢一个急切的年代，大跃进时的那句“与火箭争速度”印象深刻，后来晚上广播里听到“最高指示”，立即整衣上街，敲锣打鼓宣传不过夜。以后是百废待兴，再以后改革开放，天地转光阴迫，快节奏的生活，养成了遇事心急的脾性。直到退休赋闲在家，看电视剧特别是国产剧，我常常选择1.5倍速播放。

急当然是生机勃勃、活力充沛，急也是当机立断、雷厉风行。急给人一种奔放的审美意象，无论是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还是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弹指之间，酣畅淋漓。《水浒传》有一百零八将，性急的自然不少，如霹雳火秦明、急先锋索超、黑旋风李逵等等，都火星四溅，剽疾轻悍，演绎了一幕幕快意恩仇、威武霸气的历史剧。但急也有其死穴，鲁莽冒进，有勇无谋，理性思维落后于肢体行动，急先锋等被使招、中圈套，也是情理之中了。

其实急不是常态。水珠飞溅，“飞流直下三千尺”，是鲜有的瀑布景观，而通常我们见到的，还是小桥河水，老树人家，“青溪流水暮潺潺”。生活在缓慢流淌，很多事情也都不计缓急的。初中毕业后我被分配在工厂，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抬腿跨上便低头猛踩，上班八九公里的路程，半个小时即到。同车间的陆师傅，做什么都慢条斯理、身如铁重，人称“六吨头”。好几回我们一起外出，我是一骑飞出，将他的一辆破旧的“老坦克”甩在身后，抵达目的地时，我还擦着额上汗水，他也轻松赶到了，一脸悠然神态。我说，你也不慢；他答，你也不快。

《韩非子》有句话：“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佩韦佩弦，各自所需。相对于缓，急更当自警。如果说缓可能带来优柔寡断，坐失良机，那么急则容易偏颇，走极端，会以为是，听不进意见，不经考虑地贸然决策，其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对我而言，很长一段时间里，“佩韦”便是想到“六吨头”，每逢火急火燎，按捺不住时，总会听到陆师傅在说“你也不快”，会看到他那种悠然的眼神。于是静下心来，审视自己一番，是否先入为主？有没有换位思考？

急急如律令是年轻人的生活，血气方刚，拼搏奋斗，那时候往往步履匆匆，急不可耐，更有甚者，想一步登天，一朝改变世界，毕其功于一役……在岁月的洪流的裹挟下，来到人生的山巅，然后奔流而下，半峰斜日下平川。再回首，终于知道，拔苗助长，是急造成的烂尾楼；十年磨一剑，是缓慢成就的辉煌。莎士比亚的一段话，让中年人最容易读懂：“不应当急于求成，应当去熟悉自己的研究对象，锲而不舍，时间会成全一切。”

步入老年，岁月静好，在我书房里，挂着一幅“自然无梦”的书法作品，古朴沉稳。虽然脾性难改，至今仍会在小事上顽强表现，除了倍速看电视剧，我还喜欢从“后记”倒着看书，吃饭总是第一个放下碗，外出旅游走在队伍最前面……但是心态平和，遇事从容了许多。老年不是无事之秋，纵然少了燃眉之急，总会不期然地遭遇一些辙鲋之急，“卧听雪作披衣起，不待天明带月看”，能化解的，还得倚靠自己的平和心态，将一切所谓的当务之急，都要看成不急之务，“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前些时候，原先的报社老总由之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看体检报告，不禁乐也。浑身是病，粗略一数，竟有24项不达标，疾病缠身，何以乐也？各项器官与年龄同步退化，相互之间并不亏欠，可谓共存共衰，相得益彰。我想起了那句名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化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段，与疾病携手同行，我多了一个可爱的伴侣。”这是一段不急的诠释。每年例行体检，很多人急着要去，又不想去，怕不认真，又怕太认真，越老越怕，越怕越急，看体检报告时的心理负担胜过身体负担；更有甚者，急张拘诸，烦躁焦虑，不可终日。而由之先生这样的豁达，不烦不躁，视若等闲，无疑是不急生活长河中的领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