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我每次来美国采访,都住在约翰夫妇家。他们这对年过七旬的老人宽厚温和,让我身在异乡的心很踏实。
“如今的孩子跟谁都不亲了,从身体到灵魂都被游戏吸走了。我们小时候,学校不仅有体育课,还得通过考试。”那天早晨,我们坐在廊下吃早饭,约翰边说,边拍了拍亨特圆滚滚的肩。亨特今年八岁,是约翰的外孙,已经在外祖父母家住了五年有余。
“那天我路过亨特学校,看到有孩子在上体育课。除了有几个在玩篮球,多数都蹲在墙根儿玩手机!”约翰太太莉莎道。“中国人好像自古就重视锻炼。”约翰退休前是报社编辑,比较关心历史。
我说我们学校不仅有体育课,还组织运动会。全校停课,学生们走出教室,在操场上参加各类比赛,从跳高跳远到长跑短跑,非常热闹。
“听着很有趣!你参加什么项目?”俩老人同时望向我,好奇地问。我微笑着说,我参加过好几次运动会,但最难忘的是第一次,当时我也就亨特那么大。我便讲起了那段尘封了四十多年的旧事。
我的童年是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子度过的。当时父母带着弟弟生活在遥远的南方军营。在八九岁的我眼里,睡同一个炕头的奶奶更像是我的妈妈。奶奶和爷爷都是抗战胜利前就入党的老党员,新中国成立后两人都在县城镇委会当干部,但他们更喜欢乡间的生活,主动要求回到了爷爷出生的小村当农民。
我奶奶宽脑门大眼睛,头发剪得很齐,总捋在耳朵后面。听说她年轻时出了名的好看,个头不高,也没裹过足。当年已经在区里做干部的我爷爷,梗着脖子非要娶她。奶奶的父母不同意,可拗不过二人情投意合。于是大美人王玉珍就嫁给了小眼儿李。
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可只活了四个:我的父亲和三个姑姑。
奶奶不是个嘴甜的人,可我小小的心里知道她心疼我。一次,邻居小丰要去商店买手绢,让我结伴同去。奶奶给了我两毛钱,叮嘱我千万别丢了。令我们失望的是,手绢卖完了。回到家,我把四个五分钱钢镚儿压在炕席下。过了几天掀开席子看时,钱没了。原来是我二姑偷拿去用了。奶奶把她一顿狠骂,说她太可恶,居然欺负身边没娘的孩子。
我七岁那年去村里读小学。也正是那一年,我知道了什么是运动会。我喜欢跑,跑得也似乎比小伙伴们快,便报了名。“你连双跑步的鞋都没有怎么跑赢?别人都买了新鞋,那叫运动鞋!”小丰为我着急。
我只好跟奶奶求援。“哪儿有那钱呀?又不是年底,猪还没卖呢。”奶奶说。虽然我还小,可知道圈里的猪和那几只鸡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鸡蛋除了换酱油醋,能攒下的都被奶奶送到二十里外的太姥爷家。她是个孝女。
我看着脚上奶奶给做的布鞋,左脚已经豁开了一道口子,说:“奶奶,没事,我穿这鞋也能跑。”“我那懂事的大雁啊。”奶奶叹息着,往猪槽里倒了一瓢泔水,一脸无奈又难过。
那是个阳光晴好的秋日,我穿着旧鞋去了学校,没想到有几个同学的家长也在那儿。操场不大,师生加一起不过百人。立在那儿我突然感到很孤独,我千山万水外的父母都不知道这运动会。那几个穿着新球鞋的同学双脚白得扎眼。班主任走过来,问大家准备好了没有,我忽然小声说我不想跑了。
“别打退堂鼓呀,临时不跑就叫弃权。”老师低头望了我的脚一眼,便没再说下去。“王主任,你怎么来了?看你孙女跑?”我扭头看去,那不是奶奶吗?可能是走得急,宽宽的额头上有汗水,有几绺头发都被打湿了。她手里有一个发黄的布包袱。“快来试试合脚不?我让二栓刚捎回来的,他今天起早去进饲料了。我给了他一副鞋样儿,比着买应该差不了。”说着她蹲下让我试鞋。
那天的比赛细节我丝毫记不得了。那双白球鞋也形象模糊了。我却永远记得八岁那年,那场奶奶和我的运动会。
我还记得,直到春节,奶奶都没去给太姥爷送鸡蛋。第二年春天,奶奶就离开了我们。她没能看到孙女穿着那双球鞋再跑一次。
故事听完了,约翰夫妇都轻叹了口气。莉莎望向天空说,“你奶奶此时一定在天上微笑呢。”
第二天一早,说笑声从窗外传来,我看到老约翰和小亨特在草坪上跑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