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情谊

杨雄里

在我家客厅里，悬挂着书法家周慧珺的一幅行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上款写着“雄里同学座右”字样。我和周慧珺兼有同乡、同学之谊，她曾是我小学时代的同桌。

我仍清晰记得初次见到周慧珺的情景。九岁那年，我正在上海钱江小学（现宁波路第三小学）读四年级。一天晨会时，班主任张亚芬老师把一个剪着短发、娴静的女孩子领进教室，介绍说：“这是周慧珺新同学。”她含羞微微颔首的模样至今历历在目，而她一口地道的宁波话给我印象尤为深刻。她成绩优秀，写得一手好字，是老师、同学心目中公认的好学生。当时，我少不更事，又生性顽皮，上课时不注意听讲，爱与邻座同学说闲话。张老师屡禁不止，无奈之下，把我的座位调换到周慧珺旁边，指望以此来纠正我。不料，在我的感染下，这个文静、聪颖的好学生居然上课时也不安分地与我闲话不断，甚至还公然玩起“挑绷绷”的传统游戏，令张老师大跌眼镜。有趣的是，虽说我们同籍（浙江镇海），又都生在上海，却用上海和宁波两种方言交流，在我当时看来是很滑稽的事。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两年愉快的时光。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书法作业更是屡受表扬。在她的影响下，我的学习也渐有长进。1952年，随着跨入中学大门，我们的交往戛然而止，中断了近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周慧珺的名字时有所闻，特别是在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随着她写的字帖广为发行，更是声名鹊起。上世纪80年代初，我偶尔从电视中看到介绍周慧珺成才的坎坷经历的专题片，尽管30年过去了，但我依然可以把画面中这位著名书法家和我记忆中同桌小姑娘对上号。

我和周慧珺在阔别多年后的重逢是在1992年春天。5月31日，在我家一次小学师生聚会中。在暌隔40年后，我又见到了她。当年娴静的女孩如今已成为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围坐在张老师周围，我们循着时间的踪迹，寻找往日情怀，当谈到我和周慧珺儿时上课说闲话“屡教不改”的旧账，三人都忍俊不禁。那天，周慧珺为张老师带来了一幅已装裱的她书写的一首宋诗，并表示乐意专门为我另写一幅，那便是篇首屈原名句条幅的由来。一个月后，我去她寓所拜访，她向我详细叙述了她走上书法艺术道路的艰辛历程。当我注视她因类风湿而变形的手指，但握笔挥毫时洒脱自如的姿态，我明白，她遒劲有力的大字蕴含着多少辛劳和心血。

那次聚会后，我们恢复了较频繁的交往。每年春节，我和内人几乎都去拜访。我们回忆少年时代求学的情景，穿越时光隧道，我们仿佛回到曾那么熟悉的黄浦区北京东路附近的街道、剧院、艺人，一起感叹时光无情的流逝。其时，已经模糊的旧日情景顷刻间变得栩栩如生。她那浓重的宁波口音，不时使我想起近70年前我们上课时的“闲话”，从她清癯的面庞，我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娴静女孩的神采。

我最近一次拜访周慧珺是在四年前。我告别时，她步履维艰，坚持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侬也是宁波人噢！”接连重复了三遍。我知道，我们都已垂垂老矣。我想，在那个时候，周慧珺一定依稀看到了70年前那个顽皮男孩的面容…… （作者为中国科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