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来前我预先观察过。院子正当中是堂屋,东西两间客房。然而待等隔日再来,竟有一种恍惚之感。才打下不久的粮食,就那么当地摊开,过冬囤积的大量树柴跟牲口草料乱糟糟堆放。西边角落里有间土坯小矮房里圈了一头牛。核桃树下栓了一只羊,此刻它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茫然四顾。东北角是个猪圈。刹那间牛哞羊咩咩,昏睡中的猪听见动静,迷迷瞪瞪一阵哼唧。
这个不知“夜生活”为何物的偏远村落,暮色渐合时分,我爬上崖头。半山腰处人家的院落中灯光大亮,惟逼着头顶上半个月亮,淡而不红,影影绰绰有一抹亮光,透过窗帘偶尔那么小小地一闪,知道是电视机开着。
谁家的狗突然大吠,立刻引发更为遥远的鸡啼,声音在幽暗寂静的山谷间传得很远,就在此时,我听到隔壁院子里仿佛有了声音。
像是有人在说话?忽高忽低,声音黯哑,是完全听不懂的俚语。我贴墙站下听,一个老太太先是嘀咕,继而分贝提升,“又一年,啊银杏翻黄又一年。二狗媳妇才刚生了男娃,翠翠家幺儿前几日娶了新媳妇,看看你,吃吃吃,一天到晚等着吃,要不要脸?”
然后是水声。像是在洗涮,窸窸窣窣。“你瞧瞧别人家,个个都进城里去挣钱,还有谁回来过年?就因为你个不成器的,我进不了城,以为不想去?”
山脚下有人在放炮。一只二踢脚倏然间临空炸响,叮——咣。微明的火光照亮四下生着的草,高高下下,被月光浸染,显得极淡极淡,模糊成一片。炮竹声声,那哽咽的白光一闪,听得我莫名跟着紧张起来。屏气凝神等下文,老太太偏不说了。我刚要离开,那头却忽然又开了口,但始终是有问无答。
掉转身进屋,刚想上炕,突然听到一种叫声。十分低沉缓慢,然而只是那么一声,耳畔犹如虎吼马嘶。什么声音?忖度间听见隔壁老太太又絮叨开了。这回嗓门很大,语速极快,言辞间饱含激昂,激烈程度听上去简直就是在骂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去重新把耳朵紧贴墙,听见老太太斥道:“你个挨千刀的噢,大过年地折腾,一眼没瞅见又拉地上……”我竖起耳朵,嘿,又不说了。然后叮叮咣咣一阵,应该是老太太面对污秽物手忙脚乱清理。
天真冷。阴历年左近,便愈觉得寂寂的冷。院子里亮着灯,从窗口看出去的地上一片寒灰。把带来的酒从旅行箱里掏出来。天实在是冷,酒倒在酒壶里温着,屋子里渐渐弥散起一丝淡淡的酒香。我的心情稍微好转一点,而就在这时,隔壁老太太又开始说话了,语气平和,“吃吧,最喜欢吃胡萝卜,切碎碎的不用咬……过年了,边吃边拉也不骂……”
我刻意独自前来,只为感受“孤独”的况味。然而此刻忽然很想过隔壁去一看究竟。礼多人不怪。于是迅速找出杯子倒满酒,端了去敲门。
“门没插。”
一脚踏入,我怔住。
一个矮小老太太,瘦削的脸面色黝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善目,正拿篦子把一头银发梳到脑后。老太太穿件红棉袄,已经洗得褪了色,灯光下看去仿佛掺了金的橙黄色。墙角的穿衣镜给灯光照着,镜子里的背景影影绰绰,映着她的黑棉裤,裤脚扎紧,三寸金莲踏在一片牡丹花丛中。
老太太把我带到炕沿边。炕上一只小桌上简单几样菜。我立刻被那个大花馍吸引。足足锅盖那么大,一圈一圈,自上而下粘满五颜六色各种花。好一只“晋北年馍”!
一头毛驴靠炕沿默然端立,见有生人进来,立刻蔫眉耷眼。它实在太瘦了,简直柴毁骨立,正努力探着去吃盆子里的胡萝卜。
老太太把竹篦子在水碗里蘸一下梳头,直梳得溜光水滑。她俯身弯腰跟毛驴说了句什么,笑道:“给它洗脸,一没留神拉了……”
我突然闻到香味,再闻像又没了。忖度间那香味又飘过来。四下探看,发现东面墙的正中间给凿出一个洞,财神爷不读春秋怀抱金元宝。一枚小小的佛手,清寒苦涩冷冷的香,明艳的黄,端端供在一个粗瓷盘里。那样子仿佛天生就是要给人供在那里过大年似的。我忽然瞥见那毛驴的大腿根用红布绑着纸币,给仔细地叠成一朵喇叭花。我的眼前迷离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