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怀念汤晓丹导演

汤晓丹91岁时在恳谈会上

《南昌起义》摄制组，左起：沈西林、韩尚义、蓝为洁、周恒康、汤晓丹、刘汉、刘怀正、孔祥玉、姚寿康、本文作者、高长利、王定华

本文作者扮刘伯承的剧照

左起：鲍芝芳、孙渝烽、汤晓丹、包启成、于本正、曹雷、摄影师

◆孙渝烽

今年1月21日是汤晓丹导演逝世十周年纪念日。

四十二年前，我有幸参加汤晓丹导演执导的电影《南昌起义》的拍摄，在剧中扮演刘伯承元帅，实在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我很年轻时就谢顶了”

1980年五六月，当时我已由上影演员剧团调上海译制片厂工作了。那天译制厂厂办陆英华告诉我，上影厂来电话让我去摄制组试镜头。这不意外，因为1973年当我正式调上译厂时，我向陈叙一厂长表示过一个心愿：我愿意留在译制厂工作，但如有合适的戏请能同意我去参加拍摄。老厂长对我特别开恩：“只要合适，都放你去。”因此我先后参拍了上影厂多部影片：《特殊任务》《连心坝》《楚天风云》《革命军中马前卒》《秋瑾》等。

我骑上自行车从永嘉路赶到漕溪路上影厂。一进门就遇见姚寿康，我们是老熟人了，老姚说：“你来了太好了，你老同学鲍芝芳推荐你来试试刘伯承。”“什么，刘帅？”这让我十分意外。老姚是汤导的得力助手，他带我来到底楼一间大办公室，汤导正坐在办公桌前看资料，老姚介绍说：“这位就是孙渝烽，原来是上影演员剧团的演员，‘文革’后调上译厂担任译制导演工作，他来试刘伯承。”我上前和汤导握手，汤导打量着我：“行啊，先化妆。”我说：“汤导，1927年刘帅还年轻，我可有点谢顶了。”汤导笑了，摸摸自己的脑门：“有点谢顶很正常，我很年轻时就谢顶了。”

汤导的这句话我永远记在心上。

他永远给演员自信！

化妆师是姚永福，我们合作过。他化妆台前有刘帅当年的照片。化妆不复杂，很快就抹完了，老姚又从他的百宝箱里取出三副眼镜让我试。都是老式的圆镜片，第一副金丝边，不好；第二副是咖啡色的，也不尽如人意；第三副是黑边圆镜片，我戴上很满意，和刘帅的照片对照起来也挺接近。姚导仔细打量我说：“行！”就让小陈（永均）陪我去试服装、拍试装照片。服装间也都是老熟人，很快帮我找到合适的军装、军帽、皮带，穿戴整齐后，旁边几位鼓掌：“孙渝烽，像当年的刘帅！”

我再次出现在汤导面前，一本正经地行了一个军礼。“行，像当年的刘帅，还挺帅气的！”汤导笑着把《南昌起义》的文学剧本给我，“刘帅戏不多，但是个关键人物，起义参谋长，先看看剧本，到时剧组跟你联系。”

回上译厂后，老卫（禹平）为我高兴：“你脸盘、个头都很合适，找些史料好好看看，你能演好！”老厂长陈叙一则说：“行啊，又过戏瘾了，还演刘帅！不过厂里现在任务也忙……”“我知道老厂长，我戏不多，不会占很多时间的。”我忙回答。

后来译制厂任务很多，这部戏拍完后，我就再也不好意思出来拍戏了。

“电影必须真实、动情”

过了两个多月，摄制组就通知我去武汉拍戏了。

到武汉第二天我向汤导、姚导报到。汤导说：“先看看分镜头剧本，大大压缩了，你先去周边转转，这几天就会拍你的戏。”姚导说：“历史人物太多了，会议也太多了，汤导真有本事，大刀阔斧，你们的戏也精炼了，看看分镜头剧本吧！”

我就在拍摄驻地大院里转开了。摄制组像个大兵营，配合拍戏的解放军部队也驻在大院里。转到服装间，服装师陆昆明和我招呼，她是演员曹铎的爱人，我们认识。“你们的服装都准备好了。”进屋一看，大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服装，小山一样。出来又遇见烟火车间的钱阿法。我们是打乒乓球的好友，他带我去他那儿看看。门口一块大牌子“烟火重地闲人莫入”，好家伙，一个大仓库，里面全是各种枪支、大刀、长矛。阿法对我说：“摄制组成立时汤导对全组要求就一句话：‘电影必须真实、动情。’你也知道汤导的军事片全都是大场面，也只有他指挥得动，你看看火药就有这么多！”

出了大院，我在周边转了一圈，一整条街全都变了样。老美工师韩尚义按汤导的要求把整条街恢复到1927年的街景，驻地周边为了配合拍戏都进行了改造。这次拍戏全部采用实景，这样真实感强，全摄制组都按汤导的要求“电影必须真实、动情”，在努力工作着。

下午我在住处认真地看分镜头剧本。这个戏的人物众多，敌我双方有名有姓就有上百号人。驾驭如此重大历史题材，没有功力的导演是无法胜任的。我脑海里浮现出汤导以往执导的《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红日》等气势宏大的战争场面。汤导十分注重历史的真实，注重描写战争环境中的人性，以人的情感柔化战争的残酷现实。《南昌起义》如此重大的历史题材中，他也穿插了双喜、黑姑这对出生入死的年轻情侣，还有周恩来、朱德这对老战友回忆巴黎为革命烈士献上马蹄莲的情节，以及周恩来和牧师畅谈革命前景的细节……业内尊称他为“中国战争电影之父”。

“我看就这么演！”

第二天姚导来找我：“你有同学在武汉话剧院吗？”说着把一张谭平山烈士的照片给我看。马上要拍“前敌委员会”这场戏了，还缺人，让我想想可有合适人选。我仔细看了照片，马上想到了同学闵道容，他分配在武汉话剧院当演员。隔天我把闵道容带过来，汤导和他握手，还是那句话：“去化妆吧！”姚永福按照片化妆粘上胡子后，一个谭平山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姚导把剧本给闵道容并详细介绍了谭平山的情况，还跟我解释：“这个戏人物太多了，真没办法，有些我只能边拍边找。”

没过两天就拍摄“前敌委员会”的戏，我也到现场去观看。这场戏再现了起义前党内的尖锐斗争。张国焘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出现，极力阻扰武装起义，周恩来、恽代英、蔡和森、谭平山和张国焘发生激烈争执，谭平山直呼把张国焘捆起来。姚导对两位演员说：“在情绪上可稍加控制。”坐在一旁的汤导说：“我看情绪不过（头），就这样演！”实拍下来，这场戏针锋相对，十分激烈。

我站在汤导背后看戏，也害怕戏有点过，问：“这么行吗？”汤导说：“当年的革命者，在生死关头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感！”

后来这部电影的后期配音工作是由我们上译厂的配音演员完成的，那是由于全国各地演员无法再集合在一起完成配音。我、毕克、尚华、于鼎、老富、童自荣……都参加了配音。配这场戏时，也有演员说：“从表演上看是否有点过，我们在配音上收敛一些。”我告诉大家在拍摄现场汤导的指示。童自荣为恽代英配音，我为谭平山配音，后来看完成片，挺好，表达了当年革命者的激情。汤导对我们后期配音十分满意，特别是毕克的旁白说得好，把整部影片有机地串联起来了。

汤导的指挥若定表现在多方面。在处理起义的两次军事会议上也大刀阔斧，凡是无关紧要的戏全部删去，极其精炼。刘伯承作为起义的参谋长，在第一次会议上宣布了起义的部队安排，在第二次会议上宣布起义时间和口令：“河山统一”“炮兵连”。当出现叛徒，起义时间要提前，也只用了一个长镜头：刘伯承和周恩来互相对表，下达攻击命令，就这样交代了起义总攻开始。

汤导要求简练、明确，而有些戏必须演足，如周恩来、朱德回忆当年的“马蹄莲”，还加了闪回镜头。双喜牺牲，黑姑从双喜口袋里掏出那面小镜子，以及最后周恩来把女孩交给牧师，这些感情戏都给予充分展示。他在现场不轻易发表意见，只在关键处点拨一下，充分体现他那沉默是金的个性。

我在《南昌起义》剧组时间不长，但能认识汤导，深感有幸。他为人随和，和各部门的合作关系甚好，又能听取各方面意见，工作踏实认真，一丝不苟，掌握如此重大历史场面、战争场面的戏指挥若定，现场应变能力又极强。1981年，《南昌起义》荣获文化部优秀影片奖。

凡是参加过汤导执导的电影拍摄的演员，对汤导都有深厚的感情。我听过孙道临老师、康泰对汤导的赞扬。道临老师还告诉我，为了推荐他演李连长，还在厂里写了保证书，给道临老师充分的信任。我也听杨在葆讲述过汤导拍《红日》时的许多故事。汤导保留了他演的石东根连长醉后用刺刀顶着国民党军官大盖帽纵马狂奔的戏，展示了战争中的人性。对张灵甫这个人物的处理也不主张丑化，说毕竟是抗日名将不是草包，只有打败这样的张灵甫，才更显示出我们人民军队的伟大。很多演员都赞扬汤导是“银幕将军”。

“小孙言之有理”

2021年4月，应邀参加央视四套做“向经典致敬”的节目，致敬对象是汤晓丹导演。我和杨在葆、任仲伦都是嘉宾。我原来想说说汤老晚年的两件事，说说他是怎样一位热爱学习的老导演，由于时间关系，来不及在节目里诉说了，今天在这里向大家作个汇报。

参加《南昌起义》的拍摄，我也认识了汤导夫人——蓝为洁老师。我听上译厂老同志说起过，上世纪50年代，蓝老师也曾在上译厂工作过，担任剪辑师，后来调上影厂，成为著名的剪辑师，被圈内称为“南方第一剪”（北方是傅正义）。她一生剪过300多部影片，如《苦恼人的笑》《南昌起义》《巴山夜雨》《城南旧事》等，都深受观众喜爱。蓝老师2014年2月去世，享年87岁。这对夫妻相濡以沫，走过金婚、钻石婚，在电影拍摄上合作又十分默契，为中国电影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

和蓝老师熟悉后，我常常看她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她也看我写的一些影评文章，还互通电话谈感想，对我多有鼓励。最有意思的是，她通过电话告诉我一些关于汤导的事情，让我对汤导更加肃然起敬。

记得我导演了法国电影《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译制片，当时查阅了一些资料，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介绍影片的背景史料。这部影片的导演阿贝尔·冈斯一生六次拍摄拿破仑，而这部影片是他1968年拍摄的最后一部拿破仑的影片，也是他最喜爱的一部影片。蓝老师告诉我，汤导也看过我写的这篇文章。有一天下午，汤导一个人出去遛弯，很晚才回来，蓝老师等他吃饭都有点着急了。回来后，汤导告诉蓝老师，原来，下午他是去看电影了，看《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影片长，上下两集。汤导平时话不多，那天却很兴奋，对蓝老师说了很多感想：“这个导演了不起，这么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动荡的历史背景，导演梳理得清清楚楚，拍得挺好，拿破仑这个人物也刻画得栩栩如生。”蓝老师笑着说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不忘看电影学习！”

还有件事，也是蓝老师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最近我找出来那张剪报，那是2009年9月，我看了电影《建国大业》后在《解放日报》的“半千时文”上写的一篇短文《“明星”效应的利弊》，主要讲这部影片用了很多明星出演，结果在观影时，剧场每出现一个或几个演员时，观众就会议论纷纷，猜是哪个明星，就会很不安静，戏里的台词也往往听不清了。“明星”效应带来了票房的高收入，可也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弊病，极大干扰了认真看戏的观众，削弱了对这段重大历史的了解。蓝老师告诉我，汤导在医院里也看到这篇小文章，而且很感慨地对她说：“小孙言之有理。”我听了真是十分高兴，汤导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么一位老电影人、老艺术家，住在病房里，还在关心着电影事业的方方面面。

汤导一生执导过上百部影片。2012年1月，汤导去世，享年102岁。他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我深深怀念这位十分可亲的长者，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中国电影事业，而且给我们留下无数珍贵的精神财富，值得后辈们永远传承！（本文照片均由作者孙渝烽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