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汇滨江空照图(上世纪90年代)
徐汇滨江无人机航拍 本版图片 陆杰 摄
本报记者 郜阳
他们说,他是上海城市飞机航拍第一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自顾自摆弄着手里的机器。那个年代的航拍,和现在的无人机,是两回事。那大概真是用生命在记录,用一个那些年鲜有人关注的视角。
手中的无人机腾空而起,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陆杰在吉普车前觅得一处背光地,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此时的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侬看看,这块是不是很像了?”他细细对比着,头也不抬询问身边人。眼前,有两块屏幕,除了无人机镜头里的,还有手机上存储的,有些年头的老照片。
这些老照片,是陆杰的宝贝。在坐飞机还是件稀罕事儿的年代里,他不惜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绑在老式飞机的“肚子”下上天拍摄,为今天的上海留下了20万张无比珍贵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影像。
一 留影
陆杰有一间城市影像工作室,坐落在长宁区市民学习中心的一隅。窗外就是水城路,有商业街车水马龙的繁荣,也有象牙塔追逐梦想的青春。被这片嘈杂的、火热的、市井的所包围,这个安静的空间倒也怡然自得。
阳光打进来,整间工作室暖暖的,细小的浮尘在空气中调皮地跳动。一幅幅精心裱起的照片,被挂在墙上、放在桌上、摆在地上。大到城市发展的重要事件,小到里弄人家的寻常日子,都是镜头里的主角;无论是承载着一代人记忆的“二八大杠”,还是已成为都市地标的东方明珠,都能在这些作品中找到足迹。在这个不起眼的小空间里,或许藏着这座城市过去40年里最海量、也最全面的风貌变迁的记忆。
“这张照片,侬看得出是啥地方?”冷不丁地,陆杰指着相框里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用上海话抛出一道“考题”。照片(见图①)中的黄浦江没现在那么时尚,但忙碌不减,深蓝色的河道上停泊着数以百计的小船。彼时还没有越江大桥连起浦江两岸,望向黄浦江能够一览无余。滨江岸线将照片分成两半,画面上方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里,尼康黄底黑字的广告牌格外醒目。照片正中央,靠着码头的艨艟巨轮露出了一丝“答题”破绽。
“北外滩?”迟疑中吐出的回答得到了陆杰的会心一笑。这的确是北外滩上海国际客运中心码头年轻时的模样。岁月变迁,当陆杰用无人机从近乎相同的角度再次摁下快门,镜头下已是摩登的国际航运中心的曼妙身姿。
再往里走,陪伴陆杰上天入地的“老家伙”们也被整整齐齐地码放。这些“老古董”中,最值得说道的,是一套哈苏的120中画幅照相机。在万元户都堪称显赫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痴迷摄影的陆杰以8万元人民币的“天价”买下了这套宝贝。后来,他和它,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给我们讲讲当年‘上天’的故事吧!”
“好吧。”陆杰轻轻抚摸着陪伴了自己40年的好伙伴,满眼尽是柔软。
二 造梦
小辰光,陆杰生活在无锡城郊的奶奶家,家的旁边就是太湖。每天和小伙伴嬉闹在山水之间,和上海的城市生活有着很大区别。稍微长大一点,大人们把他送到火车站,他就一个人搭火车去奶奶家。过去的绿皮火车不那么快,小陆杰趴在窗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的景象起起伏伏,开始对神奇的影像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声音,陆杰慢慢长大了。他的童年,还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更别提精神食粮了。那年,常年旅居在国外的长辈回国了,随身带了5个沉沉的箱子,尽是照相机、胶卷和各类摄影器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着近千本《国家地理》杂志。本来就对花花绿绿的影像感兴趣,《国家地理》仿佛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陆杰口中的长辈,在那个年代都是科学青年。每当他们回到上海,一个单薄、腼腆的小男孩总喜欢钻进大人的圈子。他们谈吐中的博文广见,于细微处体现的严谨精神,还有那些让人爱不释手的图书,都是陆杰走上记录影像之路的“启蒙老师”。而最开心的,莫过于长辈们大方地拿出照相机,塞到小陆杰的手里:“剩下的胶卷拿去拍吧!”足以让他乐呵好几天。
家中的长辈们怎会不清楚这个小家伙的心思,大家开始有意识地给他提供资源。彼时,国内还买不到进口杂志,国际直邮也远不如现在便捷。身处大洋彼岸的亲戚们就在每次寄回家的衣服里夹上几本最新的《国家地理》。就这般寄了好久,直到陆杰能在大街小巷的书报亭买到它。
高中毕业,绿豆芽身材的陆杰报名参军,他的梦想是驾驶战机,一啸上苍穹。这包含着他的私心:想从蓝天上看看下面是什么样子。体重不达标,空军梦没能起飞,他最终成了一名海军。但翱翔蓝天的梦想,一直没有熄灭。
20世纪80年代,退伍后的陆杰成了一名摄影记者。那时,整个上海都开始飞速发展,建筑高度不断刷新。陆杰开始攀上苏州河沿岸的工厂、高楼,从更广阔的角度记录下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
说到这,陆杰忍不住回头瞧了眼那些照片,像是在和自己的孩子们对话,又像是穿越回了那段难忘的岁月。
“后来呢?”兴致已被勾起,好奇愈发强烈。
三 遨天
“后来我接触到飞机航拍,终于能用另一种形式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他不紧不慢地抿了口咖啡,故事快进到最精彩的部分。
今天欣赏航拍大片,似乎已司空见惯。可工作室陈列的照片,大部分拍摄于上世纪。那个年代,无人机还是镜中花、水中月;对许多国内摄影师来说,飞机航拍甚至是个从未接触过的新词——毕竟那会儿,人们坐回飞机都是稀罕事。
当机会降临到陆杰头上,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时能用的是运-5运输机,老式双翼的设计,机翼上长下短,起飞和着陆性能还不错。可是,上天后机舱门无法打开,隔着厚厚的、灰蒙蒙的窗玻璃拍摄显然不现实。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陆杰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案:把自己绑在飞机底部。
带着装了12张胶卷的海鸥照相机,裹好军大衣的陆杰被牢牢绑在飞机的“肚子”下。螺旋桨嗡嗡转起来,飞机从龙华机场呼啸着快速爬高。第一次这么“上天”的陆杰哪还顾得上手动对焦,“咔咔咔”就用光了胶卷。飞机在空中转了两圈后,回到了机场。洗出胶卷一看,尽是废片。
赌上生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还会继续吗?陆杰没有放弃。天上钻心地寒冷,他就在军大衣里再多穿两件绒线衫;一卷胶卷用起来很快,他就在脖子上多挂一台照相机。在空中看到精彩的景象,他需要在最短时间内调节好焦距、光圈等参数,按下快门。
“有时候看到令人兴奋的景观,胶卷‘一枪头’就用掉了,后头再有精彩之处也只能望洋兴叹了。”陆杰苦笑着回忆,“有时又总觉得胶卷很珍贵,想留给下一个更有价值的,结果航程结束了,胶卷倒还剩几张”。
每次上天,几乎都会留下遗憾,也是一次次生死考验。高空之上,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强烈的紫外线和晕机反应,一次一次肆无忌惮地试探着他的生理和心理底线。用陆杰自己的话说,不论寒暑,起飞前先要焐汤婆子暖和几小时,降落后还得用火烤几个钟头才能缓过来。
每次起飞前,陆杰都抱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心态。但每每看到从暗房里冲印出的照片,那种震撼和成就感又让他把危险丢到九霄云外,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天空。就这样,陆杰赋予了“航拍”二字独一无二的定义,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将苏州河、黄浦江乃至整座城市,定格在了自己的镜头里,成为那个年代独一份的、无比珍贵的航拍影像。
“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这么做吗?”这个疑惑憋了很久,总算在他话语间歇时问了出来。
陆杰笑了笑,没说话,但眉宇间的神情,已然给出了答案。
四 追光
每次有人来工作室寻找有关上海的老照片,陆杰几乎总能让人满意而归,好似一座取之不尽的宝矿。是啊,若取中画幅底片6厘米为计,20万张影像连起来,能连绵12公里,恰好相当于黄浦江上杨浦大桥到南浦大桥之间的距离。这段路,开车只需20分钟,可陆杰却反反复复走了40年,乐此不疲。
就像1991年苏州河畔的中远两湾城开始建设,这块当年市中心最大棚户区在被推倒前夜,陆杰“藏”身其中那些弯弯曲曲的窄巷里,租了一间小旅馆,在这里断断续续拍摄了7年。从最初被视作“外来者”遭排斥、丢飞碗,到慢慢通过旅馆老板的接纳进入居民日常生活,到最后成为“自己人”融入那片几乎不容外人的棚户区,陆杰拍出了一整套堪称城市变迁档案的影像。
就像2002年上海世博申办成功时,陆杰便下定决心去完整记录世博会的全过程。这一拍就是整整8年,从动迁、搬家、清理场地到建设、投入使用,世博园区版图中的周家渡、白莲泾,以及江南造船厂、上钢三厂包含在内的黄浦江畔老工业带“脱胎换骨”前的记忆都被他一一记录下来。8年来,他无数次驱车来到世博园的地界,与白莲泾古镇居民攀谈,跟上钢三厂的老工人打趣,和周家渡的船老大聊天,在老故事和新天地间往返穿梭。
更难能可贵的是,当摄影界沉迷数码风潮时,陆杰依旧坚持用胶片拍摄。从上世纪80年代各区的风貌,到90年代以东方明珠“升起”为标志性节点的浦东开发开放,再到2000年以后浦江两岸因为世博会的举办而“新桃换旧符”,陆杰镜头所瞄准的,织成了一张延绵不绝的图片档案网。这张网,有两条永恒的脉络——苏州河与黄浦江。
如今的陆杰,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扫描底片、编排时间线、分类地点,抓紧整理积累下的20万张底片。黏合城市记忆的碎片,在陆杰看来也是为了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自己这间小小而温暖的记忆空间,能让人在蓦然回首后,更笃定地走向未来。
当然,阳光明媚时,陆杰还会开着他那黑色吉普,穿梭在城市各个角落,试图追赶摩登都市的脉动,在物是人非中复刻时光里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