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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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版:夜光杯 2022-04-02

十岁的某个夏日

邬峭峰

上海没有戈壁滩,但荒芜的盐碱地还是有的。上世纪70年代初,上海文化系统五七干校的选址,圈定奉贤海边的一块盐碱荒地。十岁那年,我的暑期就在那里度过。

一个人去看海,一个城中的十岁小子,一个已有十年生存经验的人,孑行在一大片空寂的滩涂,对人群的依存感,突然被唤醒。

曾被海水浸漫的滩涂,龟裂的纹理如纺织品,向海的方向铺延,我好像行进在科幻级别的一头巨蟒之背。第一脚落到泥里,溏软、有黏力,担心整个身体会永远拔不出来。阳光灼热,背后的知了,像亲眷一样在叫唤,但音量在递减,直至若有似无。静,越来越静,不能再静。当自己从泥里提脚的动静,成为光天化日下的全部声响,从龟裂纹里生出的诡秘,开始令我心悸。还要向前吗?走了近一个小时,没有胆量走完纵深极长的滩涂,未及看到海面,就放弃了。

我突然转身向后奔跑,并没有滔天的海浪在追我,这是紧张承压之后,一旦决定放弃时的恐惧及崩溃。

差不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离滩涂不远的地方,无畏的干校尖刀连战士,建起一排排早期的砖竹结构宿舍,没有围墙,配了一个水塔,为本区域的制高点。干校的大体状况是,仿屯垦,无边戍,没有课堂、不设校长。

一些大问题就这么搞定了,课堂还是有的,就是田间地头。对农人来说,平常的农活,成了可以让知识分子人性更臻完善的疗程。如果谁拼命挑猪粪的话,据说对心灵的净化,将产生奇效。

尽管身在干校,作为孩童的我,是不会去关心这些的。我在乎的是,大排是红烧还是油炸的,有无阔背蟋蟀,河面的漩涡是否影响游泳。另一项重要关切是,奉贤的太阳,能不能把人晒得极黑?暑假结束,回到市区的男孩,会评比谁的皮肤更黑。最黑者,将赢得荣耀。

邻里中,有当之无愧的首黑一名,其父是海军基地的一名师长。首黑有幸一直在海边和甲板上暴晒,他从吴淞基地回市区途中,就料定自己将拔得头筹。我装出整个暑期都忽略了晒黑的事,想以此对冲赢家的得意。如是今天,我或会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跟一爿在海上晒过的鳗鲞,多比有什么好比的?

我到干校的第一天,午饭后看海未遂。下午在河里表演了自由泳,很多抱着塑料鸭子或花花绿绿充气救生圈的小女孩,在岸边喝彩。我的冲刺游进能力,一下子就从25米,提高到了40米。晚上在食堂看了电影《南征北战》。看电影的全程,始终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他们是附近农场的年轻人。干校的人始终没让他们进来,怕放进来一次,以后成惯例。担任纠察的,是戏校学武生的毕业生,身穿黑府绸灯笼裤,脚尖轻松可以踢到自己前额的那种。

很凑巧,母亲和绝大多数五七战士,当天要去别处观摩高炮射击,并在炮兵部队慰问演出,当晚不回来。她走前,安排我在有空床的一个男宿舍住下。这个屋里,共有四位年纪偏大的长者,他们对我的出现,有礼节性地淡淡呼应。

这四位老先生,都手持一张报纸,准备要读半年似的。我觉得,像是有人用针筒,把他们的情绪全抽走了,他们的木然,不是笃定泰山的意思,而是对百事都兴趣缺乏。报纸也不过是道具,不然,漫漫长日,如何安放自己呢?

大概十年以后,母亲才想起告诉我,当年我在干校住过一夜的那间男宿舍,是滑稽界几位大师的房间,当时他们都处在靠边状态。我十岁前,并不知道这些滑稽名家。再回忆,居然想不起来他们任何个人化的特点。他们真像热气腾腾笼屉里的包子,但你顺手拿过来一咬,里面的肉馅是冰凉的,凉得让人心惊。

那夜,是我平生第一次在蚊帐中睡觉,显然没有掖好边边角角,整夜都在拍打蚊子,满手是花脚蚊子的血。

这些都是小事,那些内心极度不堪,却丝毫不露在脸上的滑稽泰斗,才应是看点。可惜,一个孩子,在万念俱灰的搞笑大师边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个幼稚的少年,白天在滩涂上,第一次察觉了自己对人群的需要;夜里被蚊子欢咬中,他是不可能又领悟到,当你巴望援助时,别人可能也正期待着被拯救。人多半本能地首先沉浸于自己的危机,大师也未必例外。

第二天一早,脸上的枕席编织印还没退去,我就问了老先生们一个问题,我说,昨天食堂放电影时,农场的人大声砸门,这里的人不放他们进来。谁对谁错?

从四位老者中,涌现出了老者甲,他说:想到别人家里来,敲门声轻一点点,或许可能会更好一点点。我说:那他们进来的可能,不是一点点也没了吗?

四位老者人手一份旧报纸,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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