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疫荐读

石磊

晚清三大日记之一的《湘绮楼日记》，王闿运写的，250万字，巨幅流水账，度疫时期日常翻翻，非常好看和耐看，真真杀疫良品。

王闿运一生名士，做过肃顺的家庭教师，入过曾国藩的幕帷，当过袁世凯的国史馆馆长，还是老木匠齐白石的恩师。王先生一辈子不怎么得志，倒是正统的读书人，有一代儒宗的名头，笔下十分了得。因为是日记，篇章碎短，随时随地拿起来，都可以读得满口余香。再来么，王先生私生活也扎实，一妻一妾，妻子梦缇是湘潭人，妾六云是广东人，能唱善厨。王先生的日记里，一边写抄庄子、点读宋史，一边亦写妻妾相骂，以及吃包子吃汤饼吃羊肉面吃粉蒸鱼翅吃熊掌，一句两句，鲜龙活跳。

同治八年，1869年，十月三日，内则儿女饥啼，外则人夫喧扰，逾时乃得饭，殊饿甚也。这一天，王先生家里宝贝女儿小病在身，外面又有亲戚来访，一妻一妾大概忙得团团转，弄得一家之主过了饭时，才吃上饭，饿得吐血，日记里都不忘狠狠写一笔。饿，确实是难以忘却的记忆，刻骨铭心。

第二日，晴，始霜。食蟹。客去，睡竟日。好日脚来了，落了霜，吃了蟹，讨人厌的人客也走了，王先生睡了一整日。睡饱了，关心宝贝女儿的读书写字。这一日，女儿始学女红，令未时写字，戌时读书，余悉随母起居。下午一点写字，晚上七点读书，上午大概都是学习女红，剩下的时间都跟着母亲起居。旧时读书人家的女子，家教可见，一叹。

十八日，出城买皮衣三领，去钱八十千。这日王先生出城血拼，一口气买三件皮衣，花了八万巨资，这笔钱是跟友人程春浦借的。王先生风流大名士，名士的特色，好日子过过，坏日子过过，日日有滋有味，毫不在心，真真倜傥潇洒，一无挂碍。

到了十一月，八日，阴。始裘。这一天冷得开始穿皮衣了，半个月前借钱买衣服，原来是刚需行动。

九日，阴。晨瓦缝有雪。好美，画意滋润。

十日，与某某饯别，送钱六千，食炒银鱼甚佳。

二十三日，午食薄饼甚美。王先生的妻梦缇很会做面食，王先生日记里，一记到吃薄饼吃包子，总是喜滋滋的。

到了十二月，八日自然不忘记写早饭的腊八粥，十九日，始食腊肉。二十日，写了首词寄给朋友，粥嫩糕甜，好年光，正在岁暮。写得多么好。同一天里，还写了另外一封信，跟朋友索要金橘、龙井茶和五代史。真真文人清福。

二十四日，宝贝女儿填了送灶神的词，腊烟轻，梅萼瘦，绣阁杏帘静。王先生的评价是词笔秀润，但思迟耳。认为宝贝女儿的笔致是秀润的，只是才思普通，并非捷才。

二十六日，晴。舂粉做年糕。

二十七日 遣仆人送风肉、二蟹、冬笋、年糕及钱十千与某某某。

二十八日，晴。命宝贝女儿写门联一幅，王先生十分赞叹宝贝女儿的书法，用了遒丽可喜四个字，遒还可以与丽放在一起用，大开眼界。

二十九日，岁除，晴。风景甚艳，梅花香发。家人辞岁，饮屠苏，肴果精美，为加饭二碗。

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初五。儿女皆起，迎春行礼毕，食糕糍。然后骑马出门访客，傍晚回家，到家饼正热，食十六枚未饱，复添饭一碗。王先生食量奇伟，令人拍案惊奇，妻妾于厨下做饼，恐怕手忙脚乱还供不应求。这是正月初五，想想如今的年初五，通常是饱厌得只想寻点白粥泡饭清糟豆芽清清肠胃才好，真真是，换了人间。

正月十一，夜观梦缇作汤圆，至丑始罢。王先生袖着手，不读书不写字，静静看妻子做汤圆，一直看到深夜一点。如此一景致，小家小户还罢了，王先生是一代大儒，这就滋味无穷起来。到了正月十五的日记里，写了一笔食汤圆十枚。湖南人家的汤圆不知尺码如何？像宁波芝麻汤圆那种珠圆玉润呢，还是像七宝肉汤团那种小枕头风格？

二月十二日，王先生出门访友，在友人家里用晚饭，回家记在日记里，食酱凫脯，风肉，鱼肚，虾鳝，香稻饭。酱凫脯，就是酱鸭，凫是野鸭子，而且只取了胸腹那块紧密好肉，自然是赞的，让人想起潮州菜里的烟熏鸭脯。这一餐待客饭，吃得不错，而且充满鱼米之乡的娇柔。老王心情大好，写了两首小诗，归示六云，回家拿给爱妾看。老王的一妻一妾，都能诗文，旧时女子里，当是出类拔萃的，王先生的艳福是深邃的。

十四日，友人某某送了远物八种和梅花四幅来，远物，就是遥远地方的好东西，翻译一下就是远方的土特产。王先生得了土特产，写诗答谢。录两句：龙井香芽天目笋，一灯闲似在西泠。王先生得了龙井和春笋，仿佛梦回苏杭。想想150年之后的如今，给包子行李中带去欧洲客乡的，依然是这些慰藉乡愁之物，茶叶与笋干。

十五日，王先生仍逗留在友人家里玩，晨起拜友人母亲的寿，食面五碗。王先生真是大名士，敢作敢为，风流不羁，想吃就吃，寿面一吃五碗，结棍结棍。

到了廿三日，晴暖，海棠山茶并开。然后读到此地的时候，刚好无线电里放了一首老歌，保罗（Paul Simon）的《离开爱人的五十种方法（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掩卷听歌，两个人的战争，也是战争啊，dar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