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
“据说在堤岸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一个带小狗的女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古罗夫在雅尔塔生活了两个星期,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也开始对新来的人发生兴趣了。他坐在韦尔奈的售货亭里,看见堤岸上有一个年轻金发女人在走动,她身材不高,戴一顶圆形软帽;有一条白毛的狮子狗跟在她后面跑。”
这是世界短篇小说巨匠、俄国作家安东·契诃夫(1860-1904)作品《带小狗的女人》第一段。纳博科夫把这篇描写婚外恋情的小说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
《带小狗的女人》以前读过,近日偶然重逢,瞬间被这个地名抓住:“雅尔塔”,不就在如今国际焦点之一的克里米亚。
3月下旬,多伦多的春天毫无预警地回来了,但这是何其悲伤的春天:瘟疫、战争、空难。比瘟疫更揪人的是战争,国际新闻里充满了导弹、爆炸、流血、死亡、逃难。记忆慢慢唤起,基辅、马里乌波尔,哈尔科夫、赫尔松、顿涅茨克,敖德萨、亚速海……眼前这些触目惊心的地名,加上克里米亚的塞瓦斯托波尔、雅尔塔……不都曾出现在普希金、托尔斯泰、契诃夫等大作家的人生和作品中吗?
建于12世纪的雅尔塔是克里米亚半岛南岸滨海城市。国际旅客眼中此地最著名两个景点,一是1945年2月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三巨头举行“雅尔塔会议”的“里瓦几亚宫”;二是契诃夫在城郊阿乌特卡买地建房造花园,并度过生命最后几年的“白色乡间别墅”。
湿润温暖让雅尔塔成了黑海疗养胜地,患有肺结核的契诃夫听从医生建议多次前往休养,真正从莫斯科郊外全家居住的梅利霍沃庄园迁往雅尔塔是1899年,9月他搬进别墅,12月发表《带小狗的女人》。
以细节烘托气氛是契诃夫所长,重读《带小狗的女人》,海滨风光忽然分外动人:“他们一面散步,一面谈到海面奇怪的闪光,海水现出淡紫的颜色,那么柔和而温暖,月光下,水面荡漾几条金黄色的长带。”“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那些柏树显得寂静无声,然而海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海岸,一条汽艇在海浪上摇晃,汽艇上的灯光睡意朦胧地闪烁着。”
看了几篇契诃夫在雅尔塔写的小说,又找到700多页的《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和玛丽雅·契诃娃的《遥远的过去:我的哥哥契诃夫》,来自至亲挚友的篇章,读得人抬不起头。
雅尔塔时期的契诃夫已是知名作家,他的移居让该城声名大噪。慕名而至的人们有时一清早就站满别墅门前,为各种原因求助的小百姓小官员,带着书稿远道而来叩门的稚嫩青年,还有商人特地来给契诃夫牵头的慈善项目捐款,只为求一纸他亲笔签名的收据……
南方阳光和蔚蓝天空下,白石砌成的别墅仿佛连结契诃夫与俄罗斯作家艺术家的纽带。在雅尔塔契诃夫和托尔斯泰、高尔基见面。别墅餐桌、茶桌旁也总有客人。刚崭露头角的蒲宁、库普林长时间流连书房,拉赫曼尼诺夫弹奏过客厅的钢琴,列维坦描绘了此间风景,夏里亚宾在这里歌唱,长长的名单上还有瓦兹涅佐夫、柯罗连科、安德烈耶夫、巴尔蒙特等等。最让契诃夫欢喜的是1900年,莫斯科艺术剧院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率领下到访,别墅和花园顿时生机无限,那是最美丽的时光,他和剧院女主角克尼碧尔正热恋。契诃夫的雅尔塔新家园,成了文学艺术创作与思想火花碰撞的迷人场域。
当然,作家的根本是作品。在雅尔塔的五年,契诃夫身体日渐衰弱,咳嗽加剧咯血频繁,最终结核菌侵入肠道。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写出了10篇小说,包括《圣诞节》《带小狗的女人》《主教》《在峡谷中》等,都是他最成熟的作品。更了不起的是他创作了剧本《三姐妹》和《樱桃园》。是的,对后来一代代戏剧专科学生如同圣殿的《樱桃园》,正是在雅尔塔诞生。和《带小狗的女人》一样,《樱桃园》里也有雅尔塔和白色别墅的身影。
44岁的契诃夫1904年7月死于德国西南温泉疗养地巴登维勒。其时日俄战争正在进行,最后的日子里他深深地忧虑悲伤,为生灵涂炭的噩梦般战火坐卧不宁。
契诃夫曾开玩笑说,他的作品人们最多读七年,然后就会被遗忘。百多年过去,“带小狗的女人”从书里走到了雅尔塔滨海大道上,《樱桃园》仍在全世界的剧院不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