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慧
先祖父嗜书如命,一生与书为伴,闲暇时机,收集书札超过半个世纪多。他曾说,谈到集札,前人已先我为之。如宋代姚麟喜欢集他同时代苏东坡的简札,朋好赠与他,他以羊肉若干斤为报,黄山谷因戏谓:“王右军为换鹅书,今苏东坡为换羊书也”。
先祖父他老人家认为书札内容包罗万象,其中有历史掌故,社会现状,风俗习惯、学术研讨、器物考证、书画品评、揽胜访古等等,耐人玩索。衬上各式笺纸花式,煞是使人乐此不疲。
祖父收集尺牍,自明代王守仁始,直至当代名流,为数一万多通,经十年浩劫沦失十之八九,然老人家酷爱书札锲而不舍,从七二年起至九二年,又复广事收罗,无奈仅得两三千通。九三年后父亲又处理掉大部分,呜呼哀哉!
先祖父以前的收集书札与他人的着眼点不同,在收集的七八十年中,有朋友赠送,自己购买,物物交换等方式。老人家喜集札,是和他先祖父锦庭公很喜欢文墨有关,锦庭公虽贸迁经商,但是爱读书,朋友邮来的信札,稍稍有些文艺气息,或字迹秀雅的,都会留存下来,贴在一本簿册上。当时我的祖父年幼不甚了解,草书也不识,但总觉得可爱和喜欢。祖父稍稍年长后,觉得小小尺牍,以小见大,便是珍贵的史料,有些公开的出版物不便登载,却能在尺牍中找到一鳞半爪,作追探史实的线索。即谈一事一物,似乎无关宏旨,但当时的习俗风尚,物价市面,也可以作今昔对照。且尺牍仅限于彼此二人的交往,不板起面孔说话,有的很风趣,给人以生动新鲜的感觉,还有私人的秘密,当时是不容第三者知道的;况其中有写得很好的书法,颜柳风骨,苏黄精神,很自然地在疏疏朗朗八行笺中表现出来,也有洋洋洒洒叙事说理很充沛透彻的;或者是寥寥数句,意境超逸,仿佛倪云林山水意味,兀是令人神往……
先祖所集信札,目前尚存的部分尺牍,已集录于201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一书中,有先祖父上款的尺牍近三百通,其中少量的明清手札。如:董其昌、查士标、翁方纲、翁同龢、赵之谦、吴大徵、陈三立、张元济等;近现代有李涵秋、金松岑、包天笑、高吹万、柳亚子、徐枕亚、丁悚、田桓、颜文樑、容庚、叶圣陶、张恨水、周瘦鹃、陶冷月、严独鹤、朱大可、陆澹安、张伯驹、林散之、周谷城、俞平伯、陈巨来、孙大雨、施蛰存、高伯雨、陈蝶衣、潘景郑、张充仁、谢稚柳、徐邦达、杨仁恺、周退密、刘佛年、唐弢、徐中玉、冯英子、周汝昌、陈从周等,以及日本友人西岛慎一。此书一经出版,受到读者的欢迎。
近年来,家人也一直在寻觅,有否先祖父以前珍藏的尺牍,承蒙上海图书馆梁颖先生整理,复旦大学出版社鼎力相助;以及陈麦清教授的大力支持,上图珍藏先祖父部分尺牍,也即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付印。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丁辅之收藏甚富,书札都是名贵之品,可是他抱着流通性质,玩赏一个时期,便善价出让。周作民颇多明代名人手札,曾择优用珂罗版精印,其中一部分便是丁氏之物。丁氏乡土观念重,所藏许多为杭州贤彦,他始终保存着,不割爱!可是丁氏逝世后,许多手札,不知道散落到何处了……又南社高吹万收藏各家致俞曲园信,成八大册,装一木箱,奈晚年时,出以易米。另有上海费敏斋藏札,剔选甚精,长年雇工在家装裱,列橱若干具,井井有条,可惜他下世后,均不知去向。
先祖父藏物是“只进不出”,无奈“一二八”“八一三”以及“文革”浩劫和父亲的草率处置,得以对象损失殆尽,目前仅仅是一鳞半爪得以残存!那就更督促我辈努力整理出版,以飨读者。再过几十年后,这些物品,先祖父的集藏,将回归合适的机构,得以永久保存,是我的心愿也是家人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