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芬
疫情中,牵挂几位长者。4月3日下午,电话打到康府,接电话的是康伯的公子康明大哥。
我问起康伯,康明大哥停顿了片刻,说,爸爸已经走了。前天上午走的,刚过完一百岁生日。那天早上也蛮好的,早饭后大约一小时,爸爸说他想去床上躺会儿,还关照保姆,待会儿新闻发布会开始要来叫他,他要看电视的。九点三刻,保姆来到他床前,已叫不醒他了。丧事一切从简了,原来定下的遗体捐赠也没法执行,不在家的亲人都无法来……
康明大哥缓缓道来,我的眼前出现了几幅画面。
康伯比我父亲长几岁,年轻时他们是沪江大学夜校部的同学,因为意气相投,此后就成了一辈子的挚友。我年幼时,康伯常到我家来,他曾送我一副随意贴,一块形似椭圆的白羊毛毡,另配有小小的十几块形状不一的黑毛毡块,用这些小黑毡块,只要动脑筋,就可以在白毛毡上任意拼出人物、野兽等各种图形来,这件礼物是我童年时最感兴趣的。等我大了些就不见康伯登门了。那段岁月里,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康伯身陷囹圄十多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平反后才成了自由身。但康伯的一条腿瘸了,行走不便了。此后多是父亲去探望他。父亲退休后每周必去康府一次,这是他和康伯的默契。我问父亲,你去得这么勤,和康伯都聊些什么呢?
父亲说,我们什么都聊,聊累了,大家就默默喝茶,或者眼睛眯一会儿后再聊。父亲又说,你康伯对什么都感兴趣,古代哲学,现代科学,都是话题,他还订了《飞碟探索》这样的杂志,你想不到吧?那些日子,父亲经常跑图书馆,借来一摞书,有的是自己要看,有的是为康伯借的。有一次我笑说父亲,你们啃这么多书,要相互比学问吗?父亲严肃地说,我们老了,就这点乐趣了,你康伯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对生活还是兴致勃勃,没有一点颓丧气,我们都要向他学习呀!
记忆中有两次听康伯的谈论印象最深。那次我随父亲同去拜望康伯,面对客厅里一缸五颜六色的金鱼,我和父亲都夸赞这缸鱼漂亮,接着话题,两位老兄弟就由古人关于“子非鱼……”的争论而引发感叹。只听康伯说:据说鱼是没有记忆力的,所以它们大概也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和快乐,人有记忆,有感情,能感受到快乐和痛苦,人类社会才会有进步……
还有一次是关于写文章的话题。康伯知道我给新民晚报夜光杯写点小文章,他讲:翻译上常说的“信达雅”,我觉得其实给晚报写稿除了要精短外,也要讲究“信达雅”呢,我这里说的信,是指文章要写得诚恳让人信服,不弄虚头;达,是要写得通达通俗,避免深奥艰涩,要让读者都看得懂;雅,当然也要注意文字修辞的美感,让人读起来舒服……现在想来,这番话实在是让我受益匪浅。这次谈话中我才得知,原来康伯年轻时也常给当时的《申报》投稿,是真正的文学前辈呢。
一百岁的康伯走了,人生的顺逆,他随遇而安拿得起放得下,因此他能享高寿,也因此我没有太伤感,但我会怀念这位长辈,铭记那些温暖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