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其国
史学大家钱穆在抗战中杀青上下两厚册《国史大纲》后,又写了一篇被陈寅恪称为近世“一篇大文章”的两万余言的《引论》作为前言。文后注明:“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十二日钱穆记于宜良西山之岩泉下寺。”此宜良即在云南昆明。这一年是1939年,钱穆在宜良岩泉寺待了整整一年,写出了这部内容厚重的通史性著作。大凡读过或翻阅过《国史大纲》的读者,只要想到当时的时代背景,多半会想当然以为作者为写这部著作,一定不思饮食、苦不堪言……加上又是寄寓在寺庙,更可能认为作者在写这部书的日子里,日子一定过得像个苦行僧,好像不渲染一下痛苦或“励志”的经历,就配不上这部著作日后的声誉和影响。
平心而论,钱穆撰写《国史大纲》不易,这是实情。但其中故事,乃至细节,却有颇多出乎人们想象之处,甚至不夸张地说,还会因此颠覆我们对于“励志”的认识。从而让我们明白,有时作者在写作的同时,依然可以沉浸于大自然,边享受着它的博大和幽静,边与自己内心的定力,以及日常柴米油盐相交织——这同样也不失为是一种“励志”。就像钱穆起意撰写《国史大纲》,是接受新月派诗人、后为西南联大教授陈梦家的建议,而并非他一直念兹在兹、不写便放不下的执念一样,他与宜良岩泉寺的交集,同样出于偶然。那是有一天,钱穆与友人去宜良岩泉下寺游览。到得这里,忽然就被吸引住,一时竟流连忘返,心想如能在这寺院里待上一年写《国史大纲》多好。结果他抱着试试的想法进寺和方丈一说,没想到方丈竟答应了,而且方丈还担心钱穆不知寺院生活的清苦,特地提醒他说:“寺中皆蔬食,恐于先生不宜。”但钱穆看上这里的读写环境,不在乎其他。就这样,不日他便住进了寺院。
钱穆住进寺院后,方丈还是请了一位女佣张妈,根据钱穆的费用支出,为他提供日常膳食。在钱穆印象中,“张妈烹煮既佳,又中晚两餐蔬菜必分两次在近寺农田购之,极新鲜”。因为可以为钱穆单独起灶,所以偶尔张妈还会为钱穆买只鸡,改善一下他的伙食。钱穆说,“余伙食既安,每晨餐后必出寺,赴一山嘴,远望宜良南山诸峰。待其云气转淡,乃返。晚餐后,必去山下散步。由山之东侧转进一路,两旁高山丛树,夹道直前,浓荫密布,绝不见行人。余深爱之。必待天临黑前始归。后遇日短,则在晚饭前去”。若仅看这些,是不是觉得钱穆悠然见岩泉,像是在怡情山水,修身养性。但他紧接着就交代:“除晨晚散步外,尽日在楼上写史纲,入夜则看《清史稿》数卷,乃入睡。楼下泉声深夜愈响,每梦在苏锡乡下之水船中。星期四上午应昆明各报馆约,必草星期论文一篇,轮流分交各报。是日提早午餐后,赴距山八华里之火车站,转赴昆明。星期日一早返。”原来除了山中散步,除了撰写《国史大纲》,钱穆每周还要轮流给多家报纸写星期评论,写好后又要亲自下山跑快递送去报社。
写《国史大纲》这样通史性的著述,当然少不了参考资料。为此,钱穆又要每星期“至(宜良)县立中学访其校长,得向其学校图书馆借书。有二十五史,有十通,所需已足。每周来更换”。宜良县立中学除了有珍贵史籍,校园中还有盆景,且不乏“有百年以上之栽品,亦如在苏州所见”。可见钱穆身居山寺中,但是研读、写作、赏景三不误。难怪多年后,钱穆回忆起来,仍不由感慨道,在宜良岩泉寺“尽日操笔,史纲一稿,乃幸终于一年内完成。回思当年生活亦真如在仙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