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

梅子涵

这个热得要命的夏天过去了。

它再热，延续再多天，可拦得住秋天吗？

夜晚和清晨的蟋蟀叫声已披上了清凉的柔情。声音是透明的，轻盈地在窗外的四处，沾满了夜的深、晨的浅，我的睡去和醒来恍然重新盖上了一条诗毯。

现在可以说它们是在歌唱了，连同那余剩无几的知了声。热得要命的时候，我老觉得它们都是在拼命叫喊，尤其是知了的拼命像是拼老命。它们也许不是叫喊着“多热啊”，“要命啦”，而是它们的天然奔放，但我们是汗揩了一把又一把，换上的衣服又换下，不可能总躺在空调的冷气中笔挺笔挺。

而当初夏知了声刚起的时候，树林的荫丛间奇妙得像是有碎银子在连片的树叶上窸窸窣窣滚，确定不了在哪棵树上，而是一棵连着一棵，一大片。猛然间对面林子里另一只知了开始细亮地独唱，连片的碎银子声突然屑屑落落迅速收拢，骤然而停。

奇妙的此起彼伏，犹如婴儿和小小少年的呼应，婴儿哼哼唧唧伸弹小手细腿，小小少年示范歌喉正式初开。我其实辨不出哪是雌音，哪是雄声，哪个是小知了声，哪个已经不小，都只是打个文艺的比方，但它们嫩嫩害羞地在夏初舞台徐徐帷幕间如此飘出的时候，缭绕成的只有心情的一片喜悦。

可是后来，热得猛烈了，穷凶极恶了，白晃晃的烈日被它们壮年般的死命呐喊叫得要烧起来的时候，我一口一口嗍着从冰箱中取出的棒冰，赤豆的，绿豆的，想着那过去的童年夏日，青年夏日，疑惑现在这是疯了吗？未来还会更疯吗？地球不要直接燃烧成太阳！

然而，它过去了！

秋天来了。

其实，这热得要命的夏天，又哪是知了和蟋蟀喊成的！

窗外树上重新雀跃的又是鸟儿轻快的唧唱。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过去的都不是单独的一个过去，而是一个和另一个一同过去，一个随着一个过去。

T恤和短袖衬衫要叠好放好，取出长袖衬衫熨烫好，穿着出去，已是秋的天高云淡。

凉快得清清爽爽是多么好。

慢慢吃完了月饼，接下来要开始吃螃蟹了。

然后树叶飘落，有了冷意。然后突然想起不久之前的热，那热得要命的感觉却变得有些抽象和缥缈了。

当大衣领子被翻起，穿上了羽绒服的时候，如果突然听见了知了拼老命喊叫，是不是会兴奋得手脚无措，大喊“哎哟妈呀”你回来了，我又可以穿短袖衬衫和T恤了！

这是幻想一个童话，但这是一个真实的哲学。

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又都会被想起。

一切都并没有那么糟糕！

其实，更要命的是，这几年，每当夏天临近，我的睡眠就变得糟糕。

躺下了，睡不着。坐起来，又想睡。

睡着了一会儿，就醒了。想继续睡，却只能继续醒。

翻过去，翻过来，觉得这个姿势好，那个姿势好，可是一个姿势也不好，因为随便什么姿势都睡不着。

着急，叹气，想着睡不着会带来的各种毛病。还故意多叹几口气，叹得长一点，让它有点儿可怜，带点儿忧郁，音色、音调中还分明含有“人生好难啊”的做作、深刻。结果听着更睡不着。于是，责备、规劝自己：不就是睡不着吗？睡不着怎么啦？晚上睡不着，白天睡！

白天睡毕竟是白天睡，晚上睡不着终究还是很难有英雄气概。我试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摆臂摆成仪仗队，可是软绵绵，跌跌撞撞，又担心摔一跤会痴呆！

拿起小说看看，可是看到的只是没有神情的字和句子。句子模模糊糊，情节模模糊糊，因为脑子和眼睛都模模糊糊。曾经，黑乎乎的夜里看小说，看见的是故事和文字里的光芒四射，而现在，四射的光芒也黑乎乎。

还是睡吧。

还是睡不着。

曾经，一年四季都可以呼呼大睡，但是我不睡。黑夜是一天里的一半，早早就睡，太可惜，浪费时光，浪费生机勃勃的机会。半夜了，还要刻意站在窗口，站在阳台，看着一家家灯光熄去，看着黑，听着黑中的声音，天空有无数闪烁的亮，星斗，还有航班，每一个移动着的灯闪的航班，从各处飞来，飞往各处。我还想象着，此刻我正坐在航班中，从空中的窗口看见正站在家中窗口的我……把自己搞得分外诗意和哲学。

可是现在，脑子昏昏的，走到窗口又只能回到床上，躺成什么样都是诗，看着天花板，眼睛一动不动，不像哲学那像什么？

打开收音机听歌。听见好听的就跟着哼，哼着就唱起来，记下歌名，一定要学会，下次出去唱歌，别人惊叹：“这是什么歌啊？从来没有听见过！”歌王诞生在睡不着的深夜！

结果，更睡不着了。可是，现在的睡不着，骤然有了特别年轻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歌喉抒情得不得了！

我甚至干脆爬起来写诗了。你看看，这就是我睡不着，痛苦万状的时候，自暴自弃写的诗：

睡不着的诗

睡不着的时候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怎么睡不着呢？

睡不着的时候就只好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看见天上的星星也睡不着。

它眨啊眨啊，

好像在说：

“你怎么睡不着啊？”

风儿也睡不着，

要不它怎么从窗外吹进来呢？

雨点好像根本就不睡觉，

因为它已经下了好几天了。

小猫难道也不睡觉吗？

一直在窗外喵呜喵呜叫。

爸爸没有说他睡不着，

因为他的呼噜打得像老虎叫。

那么我怎么会睡不着呢？

我是一个小孩，

早就睡着了！

所以我说睡不着，

只是假装说睡不着，

说一个假装睡不着的好苦恼的故事。

你看我假装睡不着，

是不是很像真的睡不着啊？

现在我要去睡觉了，

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如果再假装睡不着，

就会真的睡不着了，

那么明天上课的时候就会睡着了。

写完了，结果我睡着了，睡得像童年，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反正我就是不吃安眠药！

现在，夏天过去了，我的睡不着也过去了，我又睡得着了。

都会过去，什么会过不去呢？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一天天度过，不想明年的夏天和睡不着，明年再写明年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