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果
低调的福州幸好有个三坊七巷,否则低入尘埃。有人拿三坊七巷和其他城市的仿古“唐宋明清一条街”相比,我认为这是没有可比性的。古街坊重建有一个最重要的复原指标是保留原住民。可以搞商业开发,但不能把原住民全部赶光,不然访古、寻旧毫无意义。在这一点上,厦门的鼓浪屿和福州的三坊七巷,是“修旧如旧”的典范。
走进宽敞的南后街,左面三坊:光禄坊、文儒坊、衣锦坊,右边七巷: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整个坊巷街区呈棋盘状,晋朝发轫,唐代成形,晚清至民国处于鼎盛时期,有“中国明清建筑博物馆”的美誉。郎官巷的郎官,乃一官名,寓意世代为官。此职可能只是在御前殿堂上偶尔远望天子项背的一个小官,如南书房“行走”之类。官虽小,位甚高。他们行走于覆以庑檐的廊道,因应“廊中之官”,郎官是议郎、中郎、侍郎的统称,实为跑腿的差使。从郎官巷中走出了“中国西学第一人”严复。
黄巷,西晋永嘉年间八姓入闽形成,唐朝大儒黄璞居于此。唐末黄巢起义兵过,巢言:“以璞儒者戒无毁,灭炬而过。”黄巷因而幸免。他能饶过的绝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黄巢几次科举落第,饶过儒者?饶过门阀?不知。从他没有放过士族高门看,应该是他只饶过人品。虽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但黄巢放过了“一门五学士”、辖内“几无冤民”的黄璞。在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的至暗时刻,人品在生死关头从来高于博学。
“一片三坊七巷,半部中国近代史。”因为这里历来是贵族、官僚、士大夫的聚集地。其中翻译家林纾堪称神奇,中外古今唯一一个不会外语的著名翻译家,中国译界泰斗,一生译了180部西洋小说。由人口译,他即将口语落笔为半文半白的优美的辞章,且“耳受手追,声已笔止”。这坊巷还出了二位末代帝师陈宝琛、郑孝胥。
人杰地灵,无以复加。曾是宣统皇帝老师的陈宝琛家族,一家五代皆中进士,饮誉清朝。坊巷鸿儒硕德多,有人写了一首诗:“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作者将坊巷高朋邻居比作陶渊明之辈,同时也是一种自喻。这句诗如今成了三坊七巷的广告代言。
坊巷纵横,白墙黑瓦。曲线式的山墙“马鞍墙”,不同于江南直线式的梯形“马头墙”。“马鞍墙”的墙头、翘角皆泥塑彩绘,此形制闽南也罕见。地处市中心的坊巷内居然有一座闽山,此山又名玉尺山,今名光禄吟台。不过,宋时铲削已尽,惟余几块巨石,大篆“闽山”二字,遗存摩崖气象。今天说的三坊七巷一条街,它们逐渐兴建的顺序正好相反:一街七巷三坊。这次我住在福州上下杭景区内,古雅精致。上下杭非常有味道的,码头繁华,会馆云集。上下杭为一河三街的格局,两岸名宅古屋曲折蜿蜒,一座老桥两座旧寺。后面连着福州今天最时尚的酒吧区“上下杭金银里”,风格、气息充盈南方特色。紧挨着的是正在打造的苍霞历史街区,规模很小,福州的近代史风情驻足于此。老早的中平旅社也叫嘉宾洋菜馆,福州第一家西餐厅,当年著名作家郁达夫经常光临。
福州的西湖,名气仅次于杭州的西湖。但辛弃疾为福州西湖作的词却绝妙无比:“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此句直逼写杭州西湖的名句,你雨晴皆好,淡浓均宜。我的西湖犹如未嫁的西施,无须淡妆浓抹,素面示人已心醉神迷。
在历史上,福建可能是少见的兵家不争之地。它八山一水一田,不利军事回旋,又产粮不足,虽然沿海,但出海口仅有闽江。凡割据政权都很短命,守不住亦逃不出。边远贫瘠,非兵家必争之地,却又文气不衰,甚为奇特。兵家弃之,又实难称形胜之地。
走过坊巷,驻足文儒坊,想到“初名儒林,以宋祭酒郑穆居此”,多显赫的家族。如今长巷阔门紧闭,帷幕深掩传奇,他们的后裔如何?据说,沈葆桢的后人就拒绝游人参观老宅。坊巷中名人故居,十有六七皆闭门拒客。仿佛侯门似海,深藏文韬武略。一路走过,曾经的世家、大德、词客、山人、衲子、羽流左右分列,鼎食钟鸣。鸿渐之仪,困于燕雀。于今终是落寞,只剩叹息。尽管物是人非,但今日坊巷依然“百花富贵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