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梁家河(钢笔淡彩) 诱惑 闻闻臭,吃吃香 碇步 上海有个丰石膏 三娘
第15版:夜光杯 2022-10-15

三娘

牛斌

遇见三娘,是在村东口的那座石桥旁。

我本想借着弦月清浅的秋意混到村子里去。说来好笑,这是我打小生活过的地方,我曾在广袤的田野上无尽奔跑,也曾在斑驳的石桥下戏水、捉鱼。如今,我甚至不想让人知道我曾回来过。

父亲走后,小妈搬去了城里住。我大约每年回来一次,有时更长。但时间越长,念想就越长。有时耳旁还会隐约响起父亲的话:“你要常回来,这里是你的根。”

而我不愿遇到任何人,包括三娘。

“回来了?”三娘的眼神里涣散着朦胧的月光。

“我回来看看,三娘。”这种平和的语气,让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感顿时拉开了。一瞬间,她有些错愕。而我像饮了一杯仓促的烈酒,往事就蔓延着上来了。

父亲收了不少徒弟,三娘算是半个。那时,秋收后各个村子都喜欢请戏班子唱大戏,以庆丰年。父亲对唢呐、二胡、笙都很精通,三娘学过豫剧和梆子戏,人又长得水灵,演起来惟妙惟肖,唱起来顾盼生姿,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搭档。

我最喜欢听三娘唱戏。其实何止我,全村或者说整个县里的都喜欢。戏台子有一人多高,我们这群屁孩子最喜欢围着它打转,有时还会往帷幕后面钻,因为那是三娘换衣服的地方。而游走的货郎正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石桥下的流水淙淙。

晚饭后,月上梢头,好戏开场。

这是一幅温馨而让人流连的场景,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提着小板凳出来了。戏台下层次分明,前几排的是老人、妇孺。中间的位置靠抢,后面是三三两两的抽烟汉子。再远处,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那是邻村的村民也在赶来听戏。

这种嘈杂声在父亲二胡试音时开始慢慢减弱,等到报幕出来,先是“哄”地一声,个个伸长了脑袋往戏台上瞅。有不少邻村的少年吹口哨,被本村的壮汉恶狠狠地瞪几眼。而这一切,都在三娘出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有一回,台上唱的是《朝阳沟》。我对这些桥段已非常熟悉。三娘“噌噌噌”几个小碎步上前,眉黛紧蹙,欲语还休,玉臂一挥,父亲低沉的二胡声响起。我知道她定要开唱《银环下山》:“走一道岭来,翻一道沟……”那次鬼使神差,也或者是入戏了,我居然把自己当成了栓保,也跟着“噌噌噌”爬上了戏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抱住三娘的大腿,大声说道:“银环,你莫走。”三娘“咯咯咯”地笑,台下哄然大笑。父亲并步过来,朝我屁股上打了几下,戏台下早有人接住我。我回过头,看到三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雾蒙蒙地映着月光。我暗自得意,打那以后,三娘对我好到极处。有不少回我犯了错,父亲要打我,我就跑去找三娘,准能躲过一场皮肉之苦。

这样的日子渐行渐远。我对那些风言风语毫不在意。而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戏台子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直到有一回小妈打我电话,恶狠狠地说:“把你爸接到上海去,我在家丢不起这个人。”叔父告诉我,父亲近事遗忘,且右腿萎缩,基本不能走路了。但到了晚上,他就偷偷溜出去,跑到三娘家的窗外,轻声地喊:“三妹,三妹……”三娘吓得不敢回声。次日,她的小儿子怒气冲冲找来,父亲矢口否认。当晚,父亲又去,小妈气得拿扫把抽父亲,叔父则把庭院的大铁门每晚反锁。至此,父亲再也没见过三娘。

似乎没有什么话题,三娘慢慢转过身子走远了。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抬起手,有些像当年银环垂落的衣摆,只是我早已过了入戏的年纪,那样的汹涌就忽地上来了。

晚饭时提起三娘,叔父说三娘的丈夫年前醉酒,开拖拉机掉河里淹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外打工。我站在叔父的院子里,东厢房的四间早已没了灯火。那里有我的一间,但我从不去睡。

人生如戏。在村子这座小小的舞台上,三娘、父亲、我都在演绎着各样的人生。我们相互交织,有的先行退幕,有的悄然离场。其实,台下的很多观众也早就走的走、散的散。因为离开,他们和舞台彼此永恒。

我把叔父反锁的铁门打开。月光如洗,正渐渐越过林梢。村子里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像是不知道我曾回来过。我准备去三娘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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