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有些汉字,如同日语,似是而非。
“住酒店”,按字面意思,好像老酒鬼睡酒瓮,好比老鼠睡米缸,其实是旅馆,比如亚朵酒店,没有酒,只有床,还有软硬适度的催眠枕头,顺便努力奉献黄粱美梦。
再比如,“请侬吃饭”的饭店,只有酒菜、没有米饭。即便有,不是“干”稀饭、就是“湿”干饭,烂噗噗的,粘牙!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吃软饭”远不如家里的糙米干饭,一粒就是一粒,就像鲁迅的短发:昂扎!(苏北话:硬读昂,比如昂碰昂)。当然喽,国粹的粤菜馆、舶来的日料店除外。
我与朋友在崇明有个百余亩的农场,植些有黄鳝的一季稻、养些老麻鸭,每年秋后开镰,新谷上场,我会囤些稻谷,五十斤五十斤地舂米,一时吃不了的,藏身稻壳内——保湿,自然保鲜。
新米上市,首先熬粥,好粥,不仅米要好,且必须是新米,香气浓郁,就像摇篮娃的满脸奶香。顺便补充:熬粥还要耐心候着,否则潽了,一层稠没了,香气就少了,只剩下汤汤水水的米粒碎,没有黏性。糊了,焦了,香气被淹没了,只剩下苦的联想。
我很在乎新米香,所以给农场米贴标签:阿乡米。阿乡与阿香,谐音与本义,天然联系兼天然联想。忍不住自吹自擂:此乃神来之笔。
新米熬粥,我放弃伏案读书,候在锅旁,看“千字文”,谦称“豆腐干”。但豆腐干比裹脚布香。宏大叙事的评论,引经据典,东一段西洋哲学、西一段东方佛学,上一段洋文、下一段古文,堆砌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东一枪西一棒,神出鬼没,一地鸡毛,不知所云,好比晒书,生怕人家不晓得。倘若捧着评论,洋洋洒洒,百思不得其解,粥潽了也不知,好比阿戆扛着竹竿窜弄堂,两头不入巷。还不如看豆腐干的千字文,看完一篇,没潽。下一篇,锅盖开始噗噗震动:要潽哉!赶紧揭盖,转文火,锅盖下横搁一根筷子,裹米的汤汁咕嘟、咕嘟地起泡,玻璃锅盖下,一池趵突泉。米汤:渐渐浑了,慢慢稠了,终于翻不动了,人间三到: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功到粥自成!歇火,压实锅盖,焖一歇,再揭盖,面上一层油光晶亮,那是米脂,民脂民膏出典于此!此时满屋香。舀一碗上桌,哈腰沿着碗边转着,吮它的黏稠,就着常州萝卜碎粒干炒毛豆子,在欧美唐人街的饭馆里,什么派别的中华料理都有,就是没有这么稠稠的一口。
开盖后搁在窗口,风来吹皱一层皮,一张烫伤脱的面孔。这一层好比热牛奶的一层“翳”,旧称米婴粥,可以代母乳,婴儿吮后不上火,不生疮。旧上海殷实人家,生儿子,喂母乳;生女儿,请奶妈。工薪人家,生儿子,亲娘乳;生女儿,米婴粥。粥,还是社会学活史料。
但新米的口感巅峰,还是一锅干饭。
一揭盖,受风冷,骤然收缩,米,粒粒竖起,一一风荷举。满眼的米粒,粒粒饱满、粒粒在目、粒粒可数、粒粒裹釉,晶晶亮。用木勺掀翻,蓬蓬松!冷却后,稍有余温,新米板结成团,用筷子撬开,夹起一团团入口,嚼着吃,哪怕看不见,味道也是有数的——粒粒有嚼劲。
新米当前,我总是先吃饭,后吃菜,路归路、桥归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不吃菜。这样,新米的黏性、粳性、弹性,一一呈现,亦不黏牙,细嚼后,微甜,依稀仿佛间。苏北盛产大米,所以苏北人有句话:“不吃不吃三大碗,偷偷摸摸又是三大碗”,这里的三大碗不配菜!这叫老鬼(沪语里的老鬼:精于此道)。
所以,老上海有技术的工人很硬气,看老板不入调(为人不上路),背地里放狠话:“不如回家吃老米干饭”,吃饭不吃菜实在是新米又硬又香,且硬中带糯,软硬劲!相当于抱婴儿,捧起嫩豆腐,须用软硬劲。
中餐里唯有地道粤菜馆,米饭粒粒硬,拌清蒸鱼汤水,绝配,粒粒滴滑!我怕油腻发胖兼发酵,所以请客多选粤菜馆,一尾清蒸海鱼,不剔骨架不吃肉,只要一小碗大米饭,起身端盘倾斜,滗出汤汁于米饭中,吃相难看。坐下耐心搅拌,发出粘连的“喵喵”响声,意味着拌匀,否则,此干彼湿,不佳。海鲜汁拌饭,喻示一款治国理念:不患寡而患不均。兼治国手法:“治大国若烹小鲜”,鲜,就是鱼鲜,如清蒸海鲜,不可多动。
不会吃的,新米饭不仅配菜,而且荤菜,牛逼的配海鲜,好比雪碧兑红酒,气得法国人说日语:八格呀路!(傻瓜办了混蛋事!)
会吃的:裸吃!新茶不配点心,好酒不用小菜,如腊月里到东北,晚上热炕,应该裸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