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1日 星期三
风雪雀鸣(摄影) 高楼(外一章) 小筲箕里的快乐 你看你看,他在恶作剧 为父亲伴酒 观察戴工
第12版:夜光杯 2022-12-20

观察戴工

邬峭峰

对下一代的观察,我的头号样本,是我哥的独子。

我哥随母姓戴,爱侄跟进,他在北京高校获硕士学位后,成了北京微软的软件工程师。我尝试称他戴工,他淡淡接纳,对其中逗趣式的奉承,概无反应。

戴工两岁,从北京来上海,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多年。不到三岁就喜好斗智,在公园骑了木马,回家路上,懒得步行,要抱;遭拒后,立即强势趴地耍泼。该他倒霉,他叔叔也是这样长大的,深得其中三昧。料定戴工正在后面再三抬脸观察,只要视线里没了我,准起身哇哇地哭着追来;以后,这招就废了。我朝前走不回头,故作残忍,最后几步,还是担忧的。戴工若有胆不按常理出牌,输的一定是我。两岁的戴工,若能识破这点,以后众多权威一并归他,无话可说。

随戴工一起成长,我意识到,长者若以一己之经验,倚老卖老地去规范下一代,多半低效。青年行事,常没有耐心和习惯去站在前辈的角度,既考虑你、又考虑他。若一定要以自身的阅历,追着去教诫年轻人,有种狼狈或会等着你。就像在林子里逗鸟,被你一呱噪,鸟儿从身体里挤出若干湿湿的类似涂料的物质,你可以听到它们飞离时的坏笑。假如日常,从这位长者身上,较难发现一点高尚高明高级高贵,那就更免谈对年轻人有什么魅力了。不少长者,一般不会迁怒于自己手段的平庸。不思进取的,不一定是晚辈。

戴工这一代,对贵贱尊卑长幼等级,并不像他的前辈们那么敏感。我们这代心照不宣的一些虚荣,在戴工眼里或真心不以为然。在长达十多年的高考亮闪提醒模式中成长,他们刚出校门时,看事如应试,是非分明、正误第一。对左道旁门,口是心非,以及人际关系的机关暗道,非常不屑。直到一系列职业和家庭重任,真正需要他们自行担当时,才时有反省。以我对戴工的长期观察,他的处世观,远非父辈模式的简单加减,倒是同代人给予的树林式互相刺激,对他更具影响。处世观,不会人人一律;其形成,除了个性等诸多因素以外,受家德以及家庭资源丰薄的影响很大。

哥嫂均以知青身份,考入北京高校数学专业;他们身上既有清教徒式的学院气质,又有所学专业以推导来寻求真理的习性。父母的这些取向,在早年戴工身上有所体现。他曾作为京城少年黑客,上过当年央视的《实话实说》栏目。面对大牌主持人设有陷阱的提问,八九岁的戴工,十指交叉,侃侃而谈,一旦发现中了主持人的圈套,就开心大笑。后来,戴工并没有头套丝袜,继续在网络世界飞檐走壁。这和他早早匍匐于高考阵地,以及父母担心偏科,不无关系。

戴工终于各科均衡,个人自然是实现了新三好:好成绩、好学校、好工作。但我总觉得,我们可能失去了一个天才的程序设计师。

戴工婚后来沪探亲,爷爷在饭桌上严厉批评了他,因为他忘了去医院探视曾经悉心照料过他的奶奶。记得高考之前,在和我的交流中,戴工对自己父母偏重揭示局限,忽视了父母很多难能可贵的优异特质。同时,他对父母的感恩意识,也久未激活。

戴工从上小学起,就和父母玩着警察与小偷的游戏。每次听到父母出门的声音,即刻心花怒放。在他小房间的桌面上,摊满作业本和课本,他的注意力却都在拉开的抽屉里。里面翻开着航空、航海、兵器、舰船、盗墓、星相等杂志,那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父母迫近,他就推闭抽屉,一面孔思考作业的深刻。

一个人,他的行为自由和父母的存在对立,且十多年如一日,亲情变得寡淡应是大概率。在监督孩子的过程中,有无让他们心悦诚服的家长呢?我小时候楼上有位邻居,比我小一岁,他母亲是儿科主任医师。这位母亲有方法、有威望,她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像是朋友。她八十多岁时,拒绝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只是保持微信互联,高度尊重两代人的独立性。

转眼,戴工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那个生活上马马虎虎的少年,现在经过厨房里开着的微波炉,定会弯腰而行,避开他理解的辐射伤害。犀利深刻的洞察能力,遇阻绕行的前进方式,不喜冲撞的待人接物,构成他含蓄的日常姿态。

戴工的父亲英年早逝,父亲罹患绝症后,戴工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慌张。父亲追悼仪式的尾声,黑龙江山河农场在京二三十名年近七十岁的战友,横列户外的寒风之中,垂手相握,目送战友。这些昔日知青,从已然苍老的喉管里,发出响亮而不无克制的集体呼喊,向生命的终结致礼,请自己的兄弟走好,闻者无不动容。父辈战友的最后一遍呼喊落下,我看见戴工脸上,有着超然的肃穆。他内心之强大,他对生死的淡然,让我疑惑和震撼共生。

戴工父亲的遗体在火化前,需要等待。一排焚化炉前,亲人们都在灵柩边上。戴工去买了一瓶水回来,他的双唇大大翕开了,他看见刚才安放父亲灵柩的四轮担架上,已空空无物。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失控了,在这个生离死别的厅堂,戴工是唯一的情绪崩溃者。

他终于意识到,真的永失那个愿为他做一切的男人。不可复制的过往,以全新方式,开闸般涌入他的记忆。父亲,作为一个高大男人,第一次在他心里站立起来。此生,他们父子间,尚未动用过一次爱字。

从这一天起,戴工和叔叔之间的代际差别,变得略微模糊。戴工的外形,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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