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念琪
我家的元旦餐桌,少不了一道烤麸。烤麸是上海人对简单食材的心思巧用,把木噱的面筋做出花来,也属“螺蛳壳里做道场”。生活在资源缺乏的环境中,不怨天不怨地,积极开动脑筋,把资源利用到极致。用自己的双手,把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上世纪70年代,家从上海搬到杭州,后又回到上海。沪杭都处江南,就撑起家常菜一只角的豆制品来说,两地各有一例我有你无之物:那就是上海的烤麸和杭州的豆腐衣。那时,上海凭票供应的豆制品里,没黄豆嫡嫡亲的豆腐衣,却有与黄豆浑身不搭界、面粉出身的烤麸;至今仍令不少人误认为它是黄豆制品。而在杭州的豆制品里,有豆腐衣没烤麸。
在杭州第一次尝豆腐衣是1967年,吃的不是炸响铃,而是素烧鹅。那时家在上海,母亲带我和妹妹去父亲所在部队探亲。那天,吃午饭在延安路、群英路(现复名仁和路)东北角素春斋二楼,当时不知它是1919年开业的老字号。
深橘红的素烧鹅切块,色近北京烤鸭,但无那般的光泽;比本帮酱鸭的浓油赤酱,色稍许偏淡些。吃在嘴里,味美有嚼劲。看了它剖面,露出素料荤做的底;没鹅肉肌理,只有层层豆腐衣。与《随园食单》所记“素烧鹅”不同,里头没裹煮烂的山药,外表也不是“以色红为度”。
之前在上海也吃过豆腐衣,但不是菜,而是零食素火腿。它如袖珍火腿,大小像只调羹。皮皱、由豆腐衣层叠而成,那一副油滋滋样子,以为油氽过;可行家说是汤里浸后蒸成。为做素斋已1700多年的龙华寺生产。
后晓得上海也有做素烧鹅的店,叫春风松月楼素菜馆,在老城隍庙,创办于1910年庙内凝晖阁。用的也是“薄如纸、色晶莹”的杭州豆腐衣,但菜名叫“熏鹅”;被誉为“皮脆里糯,肥甘鲜美”。
客居杭州没烤麸吃,吃豆腐衣让人有点乐不思蜀。想来是烤麸做法单一,除红烧做冷盆别无其他。而豆腐衣既能当主角炸响铃,也能当配角百搭;在230年前的《随园食单》里就有5道菜:冷盆虾米拌豆腐皮,热炒腐皮烧海参,汤有腐皮虾肉紫菜汤和蘑菇笋腐皮清汤;对那道腐皮卷煨蘑菇,袁枚特别提示“不可加鸡汤”,可见豆腐衣魅力。豆腐衣还跻身点心,要数扬州出挑;有于内当馅,也有在外为皮。当馅的是豆腐皮包子,豆腐皮炸酥牵手碎香菇及肉糜。为皮的是晴雯包,因《红楼梦》里晴雯最爱而得名。据清代菜谱《调鼎集》,“嫩腐皮包虾蓉、火腿蓉、猪肥膘。”做法似烧卖,不过皮换豆腐衣;比烧卖修长,腰里还系根碧青的葱打结。
到底是做过富裕大宋的皇城,杭州的豆腐衣既有金枝玉叶的精巧和嗲,又有家常烟火味。外公常做两样:一是豆腐皮包笋、香菇、木耳如素卷,我们权当素烧鹅。另是荤做炸响铃,包裹肉糜,菱粉水调,蘸了封口;切段入油锅,炸至金黄。
三十多年前,吃炸响铃在四川路西湖饭店。店里何方副经理说,他家用四乡豆腐衣做,吃起来松脆有声。这“四乡”就是“泗乡”,在杭州市郊富阳东坞山,所产豆腐皮称“金衣”,为省级非遗。“薄如蝉翼,油润光亮,软而韧,落水不糊,清香味美,柔滑可口”。明时列贡品,康熙、乾隆每到杭州都要吃这豆腐皮菜。世人只道我老家黄泽豆腐包好,豆腐衣也是特产。
重回上海,又吃烤麸。不知它是谁的发明,把麦麸粉经水中搓揉、筛洗而得的面筋,发酵蒸熟;蝶变成如海绵且按上去松软又富弹性的新食品。
烤麸是上海人的家常菜,平常吃,还出现年夜饭里讨口彩。红烧烤麸配冬笋、花生、金针菜和黑木耳曰“四喜烤麸”,在辞旧迎新之际分别表达节节高、长生、无忧虑和致富的美好愿景。上海店家的烤麸,有名的是功德林冬菇烤麸。1988年,他家集素烤麸、素火腿、素烤鸭于一体的三色卤味,还获得“首届食品博览会”金质奖。
姆妈的拿手菜之一是烤麸。一不用刀切,用手撕成一块块麻将牌大小,说这样更入味。二是油炸透,至色黄烤麸硬。三放酱油少。配料不仅有干货香菇、金针菜和黑木耳,还放新鲜蘑菇,再添些白果点缀增色;起锅后淋上麻油,使味道更鲜美丰富。
我爱上海的烤麸,也爱杭州的豆腐衣。虽各有之妙,但就营养而言是豆腐衣胜出。烤麸下饭,实为面粉伴米饭,吃的都是粮食。问世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的《随息居饮食谱》,早就指出豆浆面凝结之衣、晾干而成的豆腐皮好:“充饥入馔,最宜老人。”说来还是,一方水土出一方菜,一方菜养了一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