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万象更新(篆刻) 玉兔银蟾贺新岁(篆刻) 风荷举(中国画) 冬酒 菖蒲 一场独唱“音乐会” 父亲的村庄
第12版:夜光杯 2023-01-27

父亲的村庄

陈德平

我曾三次从江南回山东老家。

第一次在襁褓中,由母亲抱着去的。后两次由父亲带着,我已上学,有了印象。所以,在读莫言的《红高粱》系列时,格外眼熟和亲切,虽说老家与高密有一段距离,但那些风土人情并无异样。10岁那年,刚过完春节没几天,父亲便带着我们兄妹两人启程去山东老家。那时奶奶、大爷、大娘都在。还未进门,奶奶和大娘裹着小脚就笑着迎上前来,走起路来有些晃悠;大爷下巴上有一圈黑黑硬硬的胡茬,在一旁话不多,拿着杆烟管吸几口,又啪啪地往鞋底板磕掉烟灰。院子被一道土墙围着,从低矮的木门进去,院中有一盘石磨,边上有砖头搭出的土灶,一只老旧的风箱慵懒地卧着。正面北房是大爷大娘的卧室,东面紧挨的是奶奶的住房,而我们则住在西厢房,虽然老旧,但是已被收拾干净,床上放着两床新洗过的旧被子。每个房间都有炉筒伸向墙外,炕烧得热烘烘的。村里父老乡亲闻讯一拨一拨地赶来串门,父亲不断起身迎候。屋里挤满了人,有的盘腿坐上炕头,有的站着,我睁着一双陌生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们。屋子里摆放着一张黑漆低矮的小方桌,桌面油腻而缺角少棱,中间点着油灯,平日用作吃饭。大伙儿端个小板凳,围桌而坐,没凳的就坐在炕沿上。多年未见,却未见生分,天南海北地唠着,在如豆的灯焰里,不时地往炉中添着煤块,每个人的脸被火光映得亮闪闪的。

那会儿天气仍冷,地上积着厚厚的冰雪。尽管如此,天一放亮,村里三三两两的人就从屋里出来了。有老汉背着篓筐,拿根棍棒,去村外拾粪;有妇人拿着簸箕去村头的石磨磨粉,远远望去,他们身上罩着一团白色的雾气。也有孩子跟着大人端碗小米稀饭或啃着煎饼蹲在自家门前,一边看着过往的人,一边相互打着招呼。老家虽处平原,再往里走,就是山区了。那时村里的光景也如天色般灰蒙蒙的。我们去了,大爷尽力改善生活,小方桌上时而添个芹菜炒肉、炒个鸡蛋,大爷有时还跟父亲喝点老白干,也就是土烧酒。那白色的陶瓷酒盅很小,只能盛下浅浅一口酒,见他俩抿口酒,眉头一皱,嘴中发出“嗞”的一声,想必这酒一定很冲。许多时候,吃的主食就是煎饼,那金黄色的饼烙好后,被叠成厚厚一摞放于荆条筐内,吃时拿过来,再随手拿过棵大葱或裹点咸菜就填入肚中。我脑海马上浮现起途中火车上听到的山东快书《二分钱》里的一句词“不吃咸菜吃香菜”。我最初也就图个新鲜,这些食物吃多了就味同嚼蜡,总感到肚子里缺油水。有次,去村杂货店看到有咸带鱼,回来就嚷着要吃。大爷买回一条,那炸出的香味实在诱人,可这在南方最普通不过了。还有回,住在大爷家隔壁的二大爷要去赶集,我缠着也要去,但父亲不让去。二大爷笑着说,给你买块狗肉来。傍晚,二大爷回来了,果真带回一小块烧熟的香喷喷狗肉,我好一阵乐。到村里没几天,我就与一帮刚结识的小孩混熟了。平常除了跟父亲串门,就和他们一起在村里玩。常带我的是二大爷的儿子,叫国民,大我几岁。我们去村东头的河边看挖藕,几个农人穿着连体胶衣,敲开冰层,从河底挖出莲藕,沾着污泥的藕被一根根扔在岸上。而紧靠河边的土坡上,长着一丛丛灌木林,那些光禿禿、细细的荆条,在寒风中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伸直。有妇人正在砍伐,然而把砍后的荆条堆在一起,就地编织起藤筐。国民还带我去了一户农家的地窖,顺着木梯下去,里边显出一个宽敞的空间,堆放着地瓜、萝卜等蔬菜。我感觉像走进了地道,面对陌生的北方乡野,一切都吸引着我。

很快,正月十五到来了。大爷拉出猪圈里的一头猪准备杀了过节,院子里一下围上好多看热闹的人。几个帮忙的人先准备一个盆子,手忙脚乱地把猪按在门板上,一刀捅到猪脖上,没想到血还没放尽,猪挣脱后嚎叫着满院子奔跑起来,急得几个人在后面追,那场面既血腥又有些滑稽。大爷把杀好的猪肉除自己留下和分了些给亲戚外,大部分拿到集上卖了。正月十五在北方是个隆重的节日,踩高跷、演社戏、放鞭炮,比春节还热闹。那天,大娘包了饺子,还做了牙子灯,那灯用面团捏成船形,里面置上灯芯,放些油,点燃后托在手中。夜晚,各家小孩点着牙子灯从家中走出,小火苗在手中闪烁,星星点点地在夜色里汇成一条火龙,这大概是我儿时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元宵节。那晚,我还随大人去邻村看吕剧,露天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踮起脚也看不到台上演戏的人,只有那曲调忽远忽近地从台上飘来。

回家前几天,父亲说,你陪奶奶住一晚吧。父亲离家多年,我后来能感受到父亲当时的心境。记得来山东前,母亲专门在父亲的内衣口袋里缝上线,那里面放着给奶奶的生活费和路上盘缠。父亲带着我们,背着大包小包,踩着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自己的村庄。晚上去奶奶屋里,奶奶亲昵地拉着我的手,一边跟我唠嗑,一边把父亲带给她吃的食品不断塞给我。那晚,我就睡在奶奶的脚后给她暖被子,把奶奶乐得直夸孝顺。

告别时,奶奶等乡人一如当年送父亲上部队时一样,站在村口,一直远远地望着我们,而父亲也不断回头望向奶奶。

啊,父亲的村庄,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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