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那年到达熊本城外时,才知道,古城拒绝参观了。2016年4月,那里先后发生两次大地震。
我悄悄下到了城墙的底部,抬头仰望,城墙崩塌的巨石冲至几十米外,城墙上倾斜歪扭的亭阁,尽显凌乱的柱、梁、砖。护城河的外侧,有一大片宽阔的草地,这在一座小城,显得奢华,却让我看到,一座遭受地动山摇后的古城所展现出的生机。
远远看见了一棵巨树,树干可几人环抱,树冠遮盖住大片蓝天。一位日本老太太坐在虬扎壮实的树根上,满头白发,身着灰白的衣衫,闲适安详,一直远远地看着古城的方向。在这千年古树下,老人弱小得像个孩子。她是古城里震后的灾民,在这里遥望自己的家乡?还是来这里祈求先祖保护她一家老小的安顺?
眼前这静穆的画面,让我出神。我单腿下跪,想拍下这个画面。大概是老太太看到了我下跪的动作,她向我微笑了,皱褶布满了她的脸面。我也向她微笑,向她走去。老人有八十来岁,瘦弱、驼背。一时间,对经历灾难后的老人的怜悯充溢在我的心头。地震已过去一年,似乎没有这种情绪产生的诱因。或许,也只是对一位孤坐大树下的老人,不知缘由的同情。
老太太拿出一盒东西递过来,笑着让我吃。我看到盒面的图案,是一盒黑蒜。她指着包装的盒盖,跟我说着什么。从她的表情里猜出,大概是想告诉我,这东西难看,却营养好。我没有丝毫疑虑,拿了一颗放入嘴里。脱口而出“谢谢”。她一定听不懂。回应的笑容,却满是慈爱。
我不由自主比划着问她:您坐在这里,是在看古城吗?还是在等待谁?我知道她听不懂。可是,她又像是理解了我的意思。这个时候,一个偶遇的路人,大概问的也只能是这样的话题。她手指着古城,嘟嘟囔囔说了几句。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群小学生正安静地在废墟前走过,他们在听老师讲解废墟前展板上的内容。我从那里过来,知道展板上有用25年修复古城的规划图。这漫长的工期,会让孩子们知道历史遗存的可贵,也会让他们明白,现代人对古人智慧的一种尊崇。
老太太心里清楚,工匠们25年的慢工细活,使她在余下的生命中,无法看到新的熊本古城。她面对着远处的废墟,默然静肃,有着她对难以看到修复后的古城的悲怆?
我对古城的遥望,是一位异国行游者的旁观;而她对古城的遥望,是对自己断垣残壁的家的牵挂和怀想。古城中的街巷、老屋、寺庙、风中的旗幡、旗幡下飘香的美食,都是老太太生命中的记忆。从她混沌而仍然专注的眼神中,我甚至看到她遥远的过往:古巷窄街上,有她恋爱时婀娜的身姿,有她送孩子上学的匆匆脚步。她沉静的目光里,我没有看出凄怆。那些孩子有了对25年修复古城的认知,她会觉得,这25年的等待是值得的。说不定,那些在废墟前默默听讲的孩子,有她的孙子孙女呢。
我走出这片草地的时候,回头望去,老太太仍然端坐着,远望着古城。一头白发在风中飘飞起来。
老人在震毁的家园面前,羸弱却不失亲善,不舍又直面废墟的坦然,令我感怀。这可看成是人类面对灾难的应有姿态。与我想看到的古城历史遗迹、遗迹中的世俗文化有着不同的人文意义。那些阳光下的摩肩接踵、缤纷中的香气飘飞,更无须经历其间。我未入古城而心浮的遗憾,已渐渐淡去了。
人是世界的过客,应该去看当下所有的精彩。不过,也有人告诉我,山水、名胜、古堡、旧城,这些风景,只是激发心灵启悟的诱因。我把人在灾难后的神情、语言、行为,也看成一种启悟人心的风景。
喜欢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这句话:风景是由沉迷于自己内心世界的人洞察的。于是,你心中适意的景、物、人便会向你走来。25年后,我也无从看到一座既新亦旧的熊本古城,但是,大树下,遥望古城废墟的这位老人,正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记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