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8日 星期六
春谣 十五岁的梦(插画) 胭脂乍染 后补街的尉迟恭 想念爷爷 又见乒乓
第12版:夜光杯 2023-03-31

后补街的尉迟恭

蔡小容

后补街,几年前它给我的最初印象还隐约在心头,像一幅褪色的风俗画,我很舍不得忘记。那天我们偶尔来老城区,顺便在胭脂路菜场买菜,菜场在一个街口转角,正门在胭脂路上,侧面也有开门,对着一条小街。当时菜场没有装修,沿街店铺也还没有统一招牌样式,我拎着菜从侧门出来,观望菜场的外墙,墙砖很旧了,灰扑扑的,墙上门楣很高,更显得年代久远。菜场对面是一排临街门面,匾额上写:簰洲湾鱼圆、刁角排条春卷、洪湖清水鱼、沙记牛羊肉……一路延伸进小街。有些人往小街里走,有些人从里面走出来,它像个几十年前的镇子。

这条小街,门牌上写的是“后补街”,一些方志文献写作“候补街”,溯其渊源,因这一带曾是科举入仕的候补待职官员聚居地。明清贡院设在凤凰山下,附近有一片老居民区现在仍叫“太平试馆”,就是当年前来应试的考生住宿的地方。贡院旧址如今矗立着名校省实验中学,贡院牌坊上的“惟楚有材”四个字也沿袭镌刻在校门上方。虽说文脉绵延,但这条街上的旧时府邸都已不在,余下最市井、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老街巷,叫它“后补街”非常恰当。

这三年我租住在胭脂路,常来菜场买菜,也常在后补街逡巡。从街口走进去,左边是一排卖生鲜熟食的铺面,右边是一溜卖早点的门面,间杂些改衣、修鞋、五金、杂货、配钥匙、换窗纱等江湖百业的店面。到了中段,两边都有了分岔的巷子,像树的枝丫:高家巷、江家巷、黄家巷、郎家巷……巷子里再是对门建的房屋;有的巷口建了大门,里面像个院子。如此合纵连横,错综回旋,假如能从上空俯瞰这一带的格局,会更有趣。我选一条巷子走进去,沿路看老旧的房屋,晾晒的衣被,老街巷真有无穷韵味。我曾步入一片居民区,对着一个楼栋的残旧发黄的两面单元墙呆看许久,它立在阳光里,离它很近的对面老楼的影子,以及它自己的部分结构的影子,虚虚实实投在墙面上,粗的细的电线横七竖八牵拉,也形成了构图。之后我想再来,却找不到它了,十分想念那老房子墙上的光影,也担心它已被拆掉。过了很久,才终于又找到,它藏在一条深巷子里,入口狭窄,很容易错过。老巷子绵延不绝,越往深里走,房屋就越是破旧褴褛,令人销魂。

这些街巷的名字,都是古已有之:粮道街,是明朝输送粮食的道路;戈甲营,是清代囤积兵粮的场所。历史沉淀的老街,留下许多好名字——

戈甲营,得胜桥,候补街,双柏前街;

鼓架坡,云架桥,涵三宫,棋盘街;

巡岭道,都司湖,抚院街,都府堤……

音调铿锵,意蕴无穷。我们再也想不出这么有意思的街道名。

《金瓶梅》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便出了东大街,经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

千百年来中国的街巷,都是这个样子,听人描述就充满趣味,你更要像那小厮一样亲身走进去看,沿途物事才愈发真实生动:过小桥、进胡同、上坡,尼姑庵、豆腐坊、晒马粪的老妈妈。老巷深处,不知哪年修的石桥已经破了……

后补街前段有间卖油饼油条的铺面,主人的相貌很有特点,像古代的粗莽武将,像尉迟恭。夏天,他常穿一件白色无袖的马褂,样式古典,前后襟在两侧居然是布条连接,露出的胳臂也是筋骨粗壮,他操着铁夹子在油锅里翻夹如操戈。尉迟恭是打铁出身,曾混迹于市井街巷中,他如果在现在,该是做哪一行呢?打铁,还是炸油饼?我走过油饼摊,再走回来。他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我买一个油饼,问是热的么,他回答的语气竟很温柔:“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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