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
二姐出生半年,比她大一岁的大姐出痧子,传染上二姐,发烧,病后没人注意有异常。她刚读小学时,黑板上的字会抄错。老师来家访问:这孩子眼睛有问题?到医院一查,近千度的近视,且眼底坏了——高烧引发,无法逆转。
那年我刚上小学,是个夏日傍晚,要回二楼的家,却被一个大我两岁的男孩拽住,“你二姐留级了!”他和我二姐一个班。“老师找你妈谈话呢。”抬头,正看到母亲在水泥楼梯上,送女老师出门。我上楼进屋。屋里是夜晚降临前的昏暗,二姐在朝南屋角,一个侧面剪影,嘤嘤地哭。
不承想,二姐考中学考入了大姐读的同一所名校。她在小学留级那年立志:追赶成绩优异的大姐。一考四座惊。“眼睛要考瞎了”,母亲说。
1974年夏,我到二姐插队的江西。二姐从一间竹子搭建的屋里走出,满脸的黑,满身的灰,发梢沾着草末,说为迎接我,在灶台煮饭呢。她没戴眼镜,眼白清澈,眼珠晶亮,反射我的面影。
我那时在上海工厂学徒满师后,用积攒的钱买了相机,刚游完大庐山,到二姐这边的“小庐山”。山风吹拂,丝丝馨甜扑鼻。上海女知青们在竹楼下,围坐竹椅,劈竹做筷子。她们都开心,说我的相机会把那个小庐山和她们的形象,一起摄入镜框里。
我们去拍照,看漫山遍野的竹林。气候、阳光和山上的云遮雾绕,适合竹子生长。但二姐说:这里砍下的竹子运不出去,竹筷不好卖。但她感到幸运:每天一开窗,一出门,满眼是竹海的绿,几年下来,她眼睛竟能看清一些东西了。干脆,她不再戴眼镜了——大自然的恩赐是治眼仙药。
在知青点,遇到一个叫尹强的男知青。强哥开一辆卖竹子的手扶拖拉机,带我去看当地的百丈山,虽没大庐山壮观,却有许多秀丽湍急的小瀑布。离开二姐处前一晚,我对强哥说,在中学毕业时我写了血书,要去大兴安岭干革命,是学校“硬把我分到上海工厂”。强哥听了斥我,“你瞎讲!”他说你大姐为你有眼病的二姐留上海,先报名到农村插队。可你二姐分配时不留上海,把在工厂的机会给了你。“两个姐姐罩着你——她们伟大,你幸福。”他还告诉我,一个晚上,二姐回家,下大雨,因视力差,“只差小半米,人就要摔入一个崖沟,葬身几百米下的竹海”。
回上海后,我在家洗放照片。照片中,二姐遐想地眺望竹海,在竹海中笑得甜蜜。可那晚我边放照片边流泪。我愧疚,想二姐夜晚看不见路,寻不到自己宿的竹舍,怎么办?
前段时间,弟弟的女儿结婚,一家族人相会,我见到快七十岁的二姐,脸上皱纹少,头发尚黑。我说你真好。她笑着说:好什么呀,眼睛看不见东西了。
二姐还是不戴眼镜,说戴了没用。她看上去精神,却凑着我说:“我看你,一片模糊。”她现在身边有两个搀她行街过路的人,一个是对她体贴入微的老公,另一个是5岁多已很懂事的小外孙,“人活在世上,不能什么都拥有。你说对不?”
想想,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