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骞
我少年时住得时间最长的地方是上海小沙渡路的三余坊。这是座二层楼的连体房,一边靠着街,另一边靠着一条弄堂,弄堂很长,尽头有一口很大的井。
这里住的多是基层平民百姓,如店员、小手工业者、小摊贩、小店主等。人们以为这些平民百姓粗鲁不讲礼貌、时常吵架、打架,事实恰恰相反,住户间彼此相互友爱,很讲感情。连体房虽然是二层楼,但因为楼层很矮,夏天酷热非凡。每到斜阳西下,居民用井水一桶桶浇到地上,等井水自然收干后每家铺上席子,相互交错,头尾相连,在夜幕中展开旧时代的“社区生活”。有的人家拿出板凳座椅,吃饭、喝小酒,饭后就在路灯底下下象棋。夜逐渐深了,大家躺下睡觉。睡在外面的基本上是男人和小孩,妇女还是留在房间内。夜归的打工者怕脚上的鞋子踩着打赤膊睡的人们,就都是手里拎着鞋、踮着脚在人群中跨过去。天蒙蒙亮,推着粪车的大妈一过来大声叫喊“粪车来了,倒马桶”,躺着的人就七七八八赶快卷起席子,在弄堂边上刷牙洗脸,叮叮咣咣,开始了一天的神曲。
我住在三余坊2号,2号的建筑结构特殊,一面是和其他房子连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小院子正对着五间前后打通的平房,平房外的屋檐又长又宽。不知何时飞来一双燕子,在屋檐中间叼泥叼草,忙忙碌碌筑起了一个巢。之后还在巢里孵小燕子。楼下的住户怕小燕子掉下去,还在巢下装了块小木板。小燕子孵出来,嘴巴是黄色的,叽叽地叫。再过一段时间,小燕子长出黑色的翅膀,开始学着慢慢自己飞出去。每逢傍晚或下雨之前,燕子就停在电线上。多的时候有成百上千只,好像五线谱上的黑豆豆。
天晴时,住户在屋檐下,用三张方桌拼成一张长条桌。桌子的一头,老头子们坐着喝茶聊天;另一头,机修工阿炳给弄堂的小孩们子讲鬼故事,起初孩子们还很害怕,可阿炳的故事来来去去就那些内容,听多了,孩子们也厌烦,阿炳没了听众,最后也只能坐到喝茶的老头中去。长条桌前,老太婆们用锡箔折元宝,十只元宝穿成一串,拿到店里或沿街叫卖“卖长锭喽”。
冬天来了,燕子不见了,天苍茫,燕何往?第二年,似曾相识燕归来,老燕子又带来新的燕子,继续筑巢繁衍。我在那儿住了五年,就见证了五个燕子窝。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井边支起一口大铁锅。铁锅下面烧着木材、旧家具。井的上面拉了根铁丝,挂着十几张半个猪大小的猪皮。把锅子里的油烧热,用叉子把挂着的猪皮放到油锅里炸,这个过程叫“做发皮”。做的人以为一炸就成功,谁承想连着炸了十几张都没起泡。旁边围观的邻居七嘴八舌出主意,试来试去都没任何变化,弄到傍晚时分,只能宣告“做发皮”失败,把铁锅下的柴火熄灭。
第二天,重起炉灶,把昨天炸过的肉皮再一次放进油锅里炸,这次真的成功了。肉皮起了大大小小的泡泡。围观出主意的人雀跃不已。由此,从小我就学会如何炸肉皮。后来成家了,从菜场买回猪皮,把油脂刮掉,用开水洗干净,等风干后也照着那时的方法“做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