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平生第一口酒,是父亲用筷头递送过来的,在我周岁前后。
初吮酒浆,应是一面孔的混乱,上半身打了个激灵,看上去像笑,真心是在哭。那虽是神圣的一口酒,但和乳汁相比,它的口感恶怪,这个周岁的男人已在心里埋怨,只是尚无合用之词。以后,种种初尝的人生况味不期而至,表情越来越淡静,撞痕无不留心底。
读中学那年,午间放学,四个男同学在学校附近的上海西餐馆内坐定,闻到了香意,那是抹在真皮椅背上的光亮剂散发的。桌面上的两株白色康乃馨,初现萎靡。1974年,还轮不到我辈成为餐馆的消费者。跨入此地,是对成人世界的一次僭越。当日做东的那位同学,老练地点了几道菜,也点了一款相对低价的酒,叫味美思。这款酒以白葡萄酒为酒基勾兑,配方中有豆蔻、肉桂等香料,度数不高。我们对酒品的领会尚处蒙昧,我像喝牛奶一样喝了大半杯,肢体很快丧失了部分协调,肘尖一乱,将半盆罗宋汤倾翻大腿,羞得脸如红肠。
回到学校,为避熟人,直奔高年级的厕所,水龙头下使劲抹擦,但难以搓洗充分。上课了,大腿的热度,焐出军裤布面上洋葱和番茄的气味。有偏执的女同学,像侦探一样眯缝双眼,敬业地在我身上高高低低打量。最吃不消,她连说两个“呦、呦”,死活不放过。
三十多年前,我在哈萨克人的毡房里,领教过多人以一个玻璃杯喝酒。主人把白酒注入杯中,一口喝干,又将酒等量倒入,递给他右边第一人。依次循环,间杂高谈阔论,以及主人把空瓶往脚边一扔的叮叮当当。十多位男人共执一杯,激荡出兄弟情怀。渐渐地,这种喝法的压迫感强了起来。那杯酒,或是第八第九次停在你面前,你清楚自己体内的蛋白酶对酒精的分解能力已弱,但是,只要这杯酒仍留在你面前,整个酒局就因你停摆。你的体面选择,只有在这场男人的酒戏中,去扮演助推者,把酒喝干,把空杯还给主人。在世上很多地方,男人的光荣,不一定只与学养、威权和财富有关。那些通常集体默认的价值,有些时刻被视作虚无,而某种勇气,甚至只是喝一杯酒,或许被提升到一个相当的境界来看待。
我在地毯上醒来,身上有件大衣,腮边有一只穿着皮靴的脚,酒局的下半截已失忆。想了想,才明白此刻身在北疆塔城。
1949年,任解放军营级军官的姑父因伤病,自主选择退役回原乡,姑母跟随着成了四川大竹县的一名社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去大竹县看望姑母时,姑父已病故。过去的几十年,姑母把客地当故乡,顺势变换着多种劳动方式,乐观地成了一名大竹村妇。她卖过煎饼、贩过猪仔、做过裁缝、种过亚麻、当过小百货摊主。
我踏着泥泞,找到这个种植亚麻的偏僻山坳。姑母以川东女人的朗声朗笑迎我,跟着走出土屋的,是姑父母的养子。这个不到二十岁的表弟,已有了未过门的媳妇。表弟的丈人是同村麻农,出于礼数,邀我下午去他家喝酒,姑母并没有同往。
记不得桌面有些什么菜肴,只记得老汉备了三两酒,分别倒入我和他面前的一只陶碗。小作坊酿制的高粱酒,清亮而单纯,我举碗一口喝干,老汉不相信似的看着我,似乎我不应有这点酒量。站在桌边的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是老汉的儿子,领了父亲的眼色,拿过陶壶,身子一闪,已经飞奔在地头了,赤脚,像头小鹿。
十分钟后,男孩进门,给我和他父亲的陶碗里斟酒,又是每人一两多,壶嘴滴尽。这顿酒,男孩共出门飞奔了四次。我糊涂了,每次让男孩只拷二三两酒,是控制着怕我喝高?是偏僻之地大多手面拮据,不习惯一次性多沽些酒待客?还是老汉琢磨着,酒若喝不完,就只看得见酒,摸不见钱了?
我喝了一肚子当地俗称“跟斗酒”的高粱酒,回到姑母家。我这个娘家小辈的脸上没有笑容,因为我的内心没有。听到房门吱呀两声后,我很快沉沉睡去。
姑母家的窗户没有窗帘,太阳从山坳里温吞而出,我头痛欲裂,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姑母握着,她在我身边无声地坐了一夜。
尽管酒精的代谢物乙醛,是一级致癌物,人类依然没有离弃过酒,也从来没放松过对它的警惕。到达某个摄入量,酒就会燃情,不再简单地只是饮品。酒有一定的致幻性,能让人弱化负面的压抑,也能冲淡恐惧。酒和一些致幻物品比,性质上隔着一条河,但并非无比遥远。相当一部分人饮酒,图的不全是口舌之乐,而是一种偏向正面的精神膨化。
我曾在悉尼七年,多年后重游,和当年一起抵澳的朋友相聚。很多朋友的状态很好,资产殷实。他们的后代,高比例入读澳洲一流大学的一流专业。但是,第一代移居者,在异域白手起家,各有各的辛酸往事。
当年初抵这里,我们立即陷入多重困境,没有一种选择会是熨帖的生活路线。很多人过量劳动,日睡眠长期只有四小时,不少人都遭遇过无业后银两用尽,而无人相助。移居人口的离异、绝症和车祸发生率高企。尤其是初来阶段,从基本生存的人人自危中,派生出各种怪相。很多人做人的紧张,已至极限。同类之间的芥蒂、倾轧和防范几近荒唐。多人群租一套住房,共用冰箱,有人会在自己的牛奶罐上天天刻下标记,也有人会每日记录米袋的重量。这些行为,像是旧时笑谈,其实是无法忘却的一段苦情。
在那晚的接风宴上,酒像喝不够一样。大家争着说话,气氛喧嚣,话题芜杂,或听或讲都破破碎碎。有人提议,每人讲一个当年困境中接受他人帮助的经历。大家干了一个满杯后,场面一下死静死静,都在搜索记忆。
那些永世不能遗忘的事,被酒精从沉睡的暗处解开锚链。当故事讲到第三或第四人时,在场近二十个男人,无不热泪潸然。他人的叙述,都像是自己的亲历。在很多互称朋友的人背你而去时,只有那个愿拉你一把的人迎面向你走来。谁都明白,当年那些帮助别人的人,或许自己也在等待某种帮助,甚至是拯救。这类绝境中的援手,只需领受过一次,其影响将震撼一生。
那晚,一滴酒荡起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