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歌

◆朱 光

对于导演，《哈姆雷特》是一部平均每15分钟就会在地球上某个角落上演的戏剧——频繁上演带来的版本之多，令导演创新难度极大；对于观众，《哈姆雷特》是另一部《红楼梦》——所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哈姆雷特（《红楼梦》）”，亦即好的作品总是让每个人都能看见自己。因而，无论是业内导演还是全球观众，制作创新与欣赏各异带来难上加难。与此同时，评价《哈姆雷特》也成为一件难事——因为其上演次数和版本实在太多，对于评论家而言，切入角度就需费思量；也因为其上演次数和版本太多，有些资深评论家会对这个选题不屑一顾？

日前，徐俊导演的音乐剧《哈姆雷特》在文化广场上演。月初，濮存昕导演上戏第六届藏族班普通话、藏语版《哈姆雷特》上演——沿用的版本是1990年林兆华为北京人艺初排的版本。2019年，同为北京人艺出品，但是由李六乙导演、胡军扮演哈姆雷特、濮存昕扮演老国王的《哈姆雷特》在上海大剧院上演。2009年，以色列卡梅尔剧团在话剧中心上演过全员身穿迷彩服背着机关枪的《哈姆雷特》——他转而成为果敢的有为青年。至于戏曲，也颇为繁多。赵志刚就主演了越剧《王子复仇记》；张军经常在全球各地上演昆剧《我，哈姆雷特》。至于川剧、京剧也都有《哈姆雷特》的不同版本……

所有不背负创作负担的观众都好奇——这一次的《哈姆雷特》怎么演？导演徐俊选择的音乐剧，是头一遭，甚至可能是全球第一遭。因为严格说来，这么人物颇为多、情节有枝蔓、内涵也不浅的内容，不适合音乐剧这一形式——为了让音乐有足够的呈现空间，音乐剧的剧情容量少于话剧，因而人物要少点，性格要简单点，内涵也要单薄一点。这些都与《哈姆雷特》的话剧形式相悖。

因而，徐俊在改编剧本时，首先削减了原著里的14个人物。其次，把哈姆雷特与其叔父克劳狄斯设置成“双男主”的斗争，推动剧情发展且更为集中。正是因为克劳狄斯的各种欲求，把哈姆雷特带进了命运的旋涡。这在其他版本中从未被凸显。歌曲在音乐剧中的功能有二，一是情节叙述——好比歌剧里的宣叙调；而是抒情——好比歌剧里的咏叹调。纯粹从艺术角度，当然是抒情的咏叹调更“好看好听”。在音乐剧里，几乎不用宣叙调，直接念白如话剧，让复杂情节更明朗，如哈姆雷特在母后房间误杀奥菲莉娅父亲之时。这一段就以话剧的方式演绎。话剧表演、导演，是一部音乐剧品质保证的基本要素——这是当今大部分中国音乐剧剧组缺乏的底色。

中国音乐剧大部分缺乏的第二个基本要素，是“依字行腔”，出自于会泳所著《腔词关系研究》，意思是白话文配上曲调时，词曲的声调、平仄要合上。举例如：“Ni zai bu zai deng ta?”如“ta”若比“deng”的声调上扬，那就是“你在不在等他？”如“ta”比“deng”的声调下沉，那就是“你在不在灯塔？”普通话四声以及抑扬顿挫的组合，远比只有升降两个调的外语丰富，因而带来歌词理解的困难。这就是很多音乐剧观众感觉：“我明明知道他在唱中文，但还是要看字幕”的缘由。这一点，在徐俊导演的《哈姆雷特》中大大改观。毕竟，徐俊曾经是沪剧王子，深谙出自戏曲的“依字行腔”之理。这也就是当今中国音乐剧剧组必须向戏曲尤其是戏曲现代戏学习的根本原因。

中国音乐剧几乎缺失的最根本要素是文化自信。市场蓬勃带来的题材指向往往由观众主导，欧美大制作和韩国小成本，成为当下音乐剧市场的主流——毕竟主体观众在乎的首先是演员颜值和歌艺。让更多观众感受自身根植的美，是鞭策徐俊一定要寻找东方美学下的哈姆雷特的缘由之一，也是徐俊作为从戏曲演员蜕变成戏剧导演之后，时常深思的问题。因此，此番视觉体系上是以宋代服饰美学为主基调，仅融入必要的皇冠、宝剑等具有象征性的西方道具。其海报远看就是一幅宋画，细细看，是每一个油画风格的人物，融入了宋画图景之中。在中国复刻400年前英国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拉夫领、灯笼裤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属性是传承——就类似上昆要传承《牡丹亭》一样，只在这样的前提下，才做“博物馆式保护”的演出。《哈姆雷特》可以做到每隔15分钟就在世界某地上演，其版本一定是各种本地化再现，穿牛仔裤的哈姆雷特十分常见。音乐剧《哈姆雷特》服饰是基于宽袍大袖、矿石染料色泽为主的宋代美学风，其中不仅有相近色系，也有撞色系，在灰色基调的巨石布景和调性丰富的灯光下，具有现代的高级感。戏曲元素，不仅体现在视觉上，也体现在角色设置中。哈姆雷特让戏班来宫廷演出之际，有一位具有武丑功夫，以小丑造型登台。其举手投足充满精气神。

戏曲的本质是“以歌舞演故事”，就是中国土生土长的音乐剧。融入宋代服饰美学、戏曲表演元素，且符合戏曲“依字行腔”词曲法则，就是徐俊在现代音乐剧中回望优秀传统文化的实践，为蓬勃而迷乱的中国音乐剧市场探照出中国音乐剧东方美学的晨曦。

我们要唱自己的魂，而不是别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