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戏曲 又不固守戏曲

摄影：祖忠人

◆朱锦华

30年前淮剧市场低迷，上海淮剧团正处于极度困难时期，“并团”“散团”“卷铺盖灰溜溜滚回苏北老家去”……一时甚嚣尘上。此时，一群30多岁的年轻人——编剧罗怀臻、导演郭小男、舞美设计韩生、灯光设计伊天夫、舞蹈设计徐素、服装设计莫小敏等，打出“都市新淮剧”旗号，背水一战，捧出诚意十足的作品《金龙与蜉蝣》。这部作品就像平地起惊雷般在中国戏剧界炸响，炸开了一片淮剧天下。

1993年11月底，《金龙与蜉蝣》晋京演出，犹如1956年浙江昆剧团的《十五贯》晋京演出一样，燃爆北京戏剧圈，继而燃遍全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金龙与蜉蝣》囊括了各类戏剧奖项40多个，成为大满贯获奖剧目，后被拍成4集同名戏曲电视剧热播，八一电影厂摄制了电影《帝王道》上映，继而又被其他剧种移植改编上演。《金龙与蜉蝣》成为一个里程碑式剧目，被誉为“新世纪戏曲的曙光”。在上海滩被称为“淮老五”的上海淮剧团不再被小觑，关注度和影响力光速飞升。《金龙与蜉蝣》的演出成为当年一个重要的戏剧事件，“不看上海淮剧《金龙与蜉蝣》，不知1993中国戏剧新潮流”乃彼时一句流行语。可见当年《金龙与蜉蝣》带给整个中国剧坛的震撼力和冲击力有多强烈。

优秀的剧目往往是以成熟的好剧本为支撑，此类剧本通常在搁笔写就之时即已确立某种演出风格和样式。《金龙与蜉蝣》一剧中蜉蝣的出场即是神来之笔。金龙刚刚荣登宝座，蜉蝣就从金龙的王座下钻出，此处动作的设计简直是神乎其神、妙不可言！王座的威压辐射全场，金龙是高高在上的，蜉蝣是匍匐在下的，一如二人的名字，高贵如金龙与低贱如小虫子一般的蜉蝣。这个戏剧动作是金龙与蜉蝣二人父子关系的暗示，也是二人性格与命运的隐喻。金龙是张扬与偏执的，蜉蝣是谨小与扭曲的。王座曾经离蜉蝣那么近，几乎唾手可得，但阴差阳错之间却失之交臂。蜉蝣的突然出现打破金龙的登基节奏，成为金龙掌权过程中的不可控因素，喻示着父子俩命运的扭结。

中国传统戏曲惯用小道具作为线索，如《荆钗记》中的荆钗、《玉簪记》中的玉簪、《长生殿》中的金钗钿盒、《桃花扇》中的桃花扇等。在《金龙与蜉蝣》中，头盔作为重要的道具贯穿全剧。老王遇害之际，大将牛牯把写有自己名字的头盔换给金龙助其逃走。自此，头盔便被金龙随身带着。金龙的妻子玉凤用头盔来做饭，并误以为头盔上的名字牛牯就是夫君的名字。为报复想谋朝篡位的牛牯，金龙将牛牯之子蜉蝣阉割。当金龙遇上寻亲而至的玉凤一家，再次见到标有“牛牯”名字的头盔时，他的深度记忆被重新唤醒。原来蜉蝣并不是牛牯之子，而是金龙的龙子龙孙，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金龙与蜉蝣之间的恩怨情仇纯属误会，但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因为头盔上名字的错位，导致父子亲情的错位。成也头盔，败也头盔，亲也头盔，疏也头盔，一顶头盔提挈全剧，将剧情紧密地包裹在一起。

《金龙与蜉蝣》出于戏曲又不固守戏曲，将一种经典悲剧的故事内核掩藏在传统戏曲框架里。王权的更迭充满着血腥。老王被杀死，逃生的金龙偏安渔村三年，后于梦中被老王召唤，血脉苏醒，重回杀伐战场。经过20年征战，终于夺下王位。金龙佩剑在身，将功成身就但威胁到王位的牛牯杀死，在儿子蜉蝣想把孙子孑孓带走回到渔村远离金龙时，不甘被背叛的金龙抽出宝剑，一剑刺死蜉蝣，最后孑孓为父报仇又一剑把爷爷金龙杀死。在蜉蝣被迫成为宦者之后，只要逮到机会他也想举剑杀死金龙。这杀来杀去，用的是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与达摩克利斯之剑相伴的是欲望。欲望阉割了人性，每个人都成了达摩克利斯之剑下的嗜血狂魔。金龙和蜉蝣，既是悲剧的制造者，也是悲剧的承受者。金龙将蜉蝣阉割，阉割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金龙求子，却不想儿子早已在身边。蜉蝣想报仇，想尽各种办法折磨金龙，不承想死生仇敌却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亲生父亲，自己背井离乡就是为了寻找心心念念的那个“他”。每个人都想达到权力的巅峰，掌管自由、主宰命运，但欲壑难填！焉知孑孓不会是下一个金龙，甚至比金龙还金龙。这部戏被日本学者向井芳树称为“中国古典戏曲的第一个悲剧”，它所带来的戏剧张力和窒息感裹挟全场，时时张扬着悲剧的力量。

很多以获奖为终极目标的剧目，当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高光时刻即宣告死亡之期的到来。30年来，《金龙与蜉蝣》演出不断、剧评不停、研究不息，被圈内圈外观众喜欢，被多角度反复解读，热度不减。在上海淮剧团建团70周年之际，同样的剧场，同样的日期，仍是一批平均年龄30多岁的年轻主创主演，打造了全新的青年传承版。所谓“都市新淮剧”，重在一个“新”字，新人新剧新气象，穿越30年时光，经过时间的洗礼和岁月的沉淀，该剧依旧值得细细咀嚼，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