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4日 星期日
情在石库门 初夏的使者 上海爷叔小刘 人巧与天工 乐行琅琊山
第13版:夜光杯 2023-06-08

上海爷叔小刘

诺澄

从我开始记事起,小刘爷叔就是阿姨的男朋友,成为我的姨父之后,我一直都没有改口叫姨父,就一直这么“小刘爷叔”叫了几十年。

从前,在虹口区的塘沽路、汉阳路和峨眉路之间的一个三角形区域,有一个晚清时代就建造起来的木结构室内菜场,取名“三角地菜场”,曾有美誉“远东第一菜场”。记忆中的三角地菜场楼下楼上共三层,水泥地面开有纵横交错的排水沟,可以直接用水冲洗摊位。菜场四周没有围墙,方便顾客进进出出。本来四面透风的菜场,却从来没让人觉得冷,可能是一蔬一菜之间的烟火气最是暖人心。

小刘爷叔和阿姨夫妻两个人都在这里上班,一个是水产组,一个是蔬菜组。在那个凭票供应的年代,买米要有粮票,买肉要有肉票,买蛋要有蛋票,买水产要有鱼票,只有蔬菜和酱菜不要票。当年,“远东第一菜场”水产组的小刘在三角地一带是有点小名气的,不仅仅因为卖相好、为人爽气,也是因为他手里卖鱼的一杆秤,从来都是分量十足。对于熟稔的老顾客,小刘爷叔还会贴心通知“侬要的青鱼明朝早上到。早点来,帮侬留好,做熏鱼一只鼎!”

小时候,我被散养在三角地菜场。我在菜场里面“横行霸道”,把禽类组的活鸡活鸭悄悄放出来,弄得鸡飞鸭跳。我最不喜欢肉类组,曾经被柜台上的一只猪头吓到做噩梦。我在阿姨的蔬菜组后面捉迷藏,红的萝卜、绿的青菜、白的冬瓜,是我的独一无二的神秘花园。每一次外婆来寻我吃中饭,阿姨会揪着我的辫子拎起来,“这里有一只小南瓜,要吧?”

我最爱看小刘爷叔卖鱼。菜场里面,每一个组的秤都不太一样。蔬菜组的秤一头是一个竹篮子放蔬菜,营业员每一次要让顾客先看一下篮子的重量,然后称好蔬菜后再扣掉篮子的重量。水产组一头就一个鱼钩,直接把鱼挂上去。这绝对是一个技术活。才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活蹦乱跳着,如果技术不熟练,很容易让鱼尾溅得一脸水,或者让鱼带着秤直接逃脱出去。小刘爷叔就这样从水里顺手一捞,眼睛似乎都没看,却总能精准无比捞起顾客随手一指的那条。他找准鱼嘴的某个部位,就这么直接一扣,轻松挂到鱼钩上。秤的另一头高高翘起,顾客说要一条两斤的,他捞起的那条鱼误差不会在二两之外。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如同剑法高手舞剑般行云流水地好看。

上海老百姓有句话,叫“菜篮子里看形势”。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慢慢地,买什么都不需要票了。慢慢地,不用非去菜场买菜了。再后来,三角地菜场拆除了,变成了商务大楼,百年菜场终成历史。

小刘爷叔不得不转业了。他似乎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骑着一辆电瓶车,早出晚归。风风雨雨、是好是坏也不得而知。每次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他还是最热闹的那个,大到世界局势小到弄堂轶闻,有他在从来就不缺话题。他偶尔聊起当年卖鱼的风光,感慨昔日不再。现在的鱼幸福了,不用自己游过来,都是坐着远洋轮的“空调间”来的,但是阿拉斯加的深海鲑鱼哪有我们长江里的草鱼好吃。

小刘爷叔退休了,依然是卖相很好、很上路的上海爷叔。再后来,住了一辈子的弄堂终于拆迁了。小刘爷叔的亭子间换了郊区的一间房子。这辈子终于用上不是违章建筑搭建出来的抽水马桶。新房子还没有装修好,小刘爷叔就被查出来肺里长了不好的东西。然后就是医院进进出出的,好长一段时间。

小刘爷叔依然谈笑风生,只不过身体明显弱了,很怕冷,说笑间就要歇一歇气。他很是与时俱进,知道怎么用微信,发朋友圈,还拉了家族微信群,经常在里面发红包。他最热衷于闲鱼,说是家里有些囤了很久的东西估计也用不到了,不如三钱不值两钱地在闲鱼上卖掉,换一顿小菜铜钿也蛮好。

直到最近,似乎是突然之间,他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插满管子,呼吸和说话都很困难。

我在他耳边问:“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在三角地菜场玩。你下班背着我回外婆家。我嫌弃你太瘦了,骨头硌着我,背着不舒服。”他点点头。我问:“小时候我是不是老坏的啊?”他很轻很努力地说了一句:“勿坏!好小囡。”这是小刘爷叔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生活,是一盒巧克力,你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上海爷叔小刘说,管它什么味道,下一颗总归还是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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