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钧陶第一本书《高玉宝传》
吴钧陶译《爱丽丝镜中历险记》
吴钧陶近影(韦泱 摄)
青年吴钧陶
巴金(右二)与吴钧陶(右一)及巴金妹妹(左二)、吴钧陶夫人杨昭华(左一)
◆韦泱
九十六岁的吴钧陶很欣赏贝多芬的名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将无法使我屈服。”继全国译协授予他“中国资深翻译家”荣誉后,去年底他再获上海市民诗歌节组委会颁发的“杰出贡献奖”。他的人生,是一部“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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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二代”的他,遭受大病磨难
1927年4月,吴钧陶出生在安徽贵池一个儒商家庭。祖父任青岛华新纱厂总经理,抗战中为避免日寇掠夺,将纱厂迁到上海莫干山路租界内,改为上海信和纱厂与信孚印染厂。祖父将在中国实业银行任高层管理的父亲调来,子承父业,成为两厂总经理。如此可见,吴钧陶家境殷实,按现在时髦说法,是令人羡慕的“富二代”。
不料,他从工部局小学毕业后,进入师承中学读初二时突患急病,经医生诊断,他患的是罕见的骨结核病,经多次手术后,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因病菌侵入右髋关节,导致右腿深度感染,严重萎缩无法伸直。刚进入初三还没上几堂课,他不得不辍学,从此卧床六年,其间身上先后出现七个流脓创口,尝过五六十种苦药,扎过上千次针剂,经历两千多天的痛苦煎熬,先后由二十多位中外名医会诊,终回天无力,落下右腿残疾、难以正常行走的后遗症。更不用说,还有昂贵的医疗诊治费。我曾对吴老开玩笑说:“你的生命是父母用金钱堆出来的。他们以爱心,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换个平民百姓家庭,小命就难保了。”
在家养病几年,无所事事,也是苦熬日子。吴钧陶那年才二十岁,仿佛人生快走到尽头。看着每天服一大包药,每天倒出的一大堆药渣,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也应该把六年患病及医治的经历写下来。于是,从1947年10月开始,他每天趁精神好些时,坐在床头,背部垫上枕头,胸前架块小桌板,一字一句写了起来。整整用了两年时间,把六年病史写成了十多万字的书稿。这其实是一部残疾青年与病魔作抗争的纪实文学,他把它起名为《药渣》。他在《自序》中写下了写作动机:“从我的记录里,使正在挣扎于病痛的病友,得到一些安慰,产生一些勇气,健康的人了解一些病弱者的痛苦,从而珍惜和爱护自己的身体,使医师、护士、医药界各位,能知悉他们服务的对象生理上的种种情况,心理上的种种活动,从而得到在医疗手段和态度上的一些启发。”这部书稿尘封了整整七十年,我觉得应该得到正式出版,让更多人阅读,就拿着书稿请草婴先生作序,几年后在书友帮助下,由黄山书社顺利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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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慧眼识金,开启人生新篇章
1949年写完《药渣》,上海也获得新生。这提振了吴钧陶的精神状态,也对自己的写作有了自信和底气。父亲的朋友开了家小出版社,取名却不小,叫“太平洋出版社”,除了老板夫妻两人,很缺人手,吴钧陶就在那里做了编外编辑。1952年,在一套“新少年传记丛书”中,他写作出版了第一本书《高玉宝传》,之后又出版了《卓娅传》《马特洛索夫传》,虽然都是薄薄的小册子,但从写自己的传,到写别人的传,显然是难得的创作演练。但这家出版社无固定工资,稿费低得可怜。父亲忧心忡忡,如此下去,儿子怎能自食其力呢?父亲闻知朋友开的进出口公司缺个文员,就让儿子去试试。这倒是个清闲活,打打英文,发发电报,向海关传传报价单等,而工资、福利都不错,可以衣食无忧。但吴钧陶感觉实在没劲,喜爱文学的他,志向不在于此,毅然辞职回家。
因为,他正津津有味地读着英文原版《圣诞欢歌》,这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的中篇小说。不但读了,还悄悄地开始翻译,居然译完了,有八万字呐。一天,他捧着书稿,慕名来到离家不远的福煦路(今延安中路)平明出版社。他说要找巴金先生,接待他的是巴金弟弟、出版社经理李采臣,说巴金不在这里办公,听他说明来意,就热情地把书稿留下。没几日,李采臣竟找到富民路上的吴钧陶家,除了译稿请他再作修改,还询问他是否愿意来平明出版社工作。这可是喜从天降,乐得吴钧陶只顾连连点头。李采臣请他提供一份简历。可他没把简历写得简单,而是用中英文自述抱病自学外语的艰苦经历,言辞朴实诚恳,还附上自己写的诗歌习作。
也许他的经历打动了巴金,还有这些文字所体现出的文学色彩,巴金有意接纳吴钧陶。可是,此事在社里却引起了不小的争论,那些毕业于圣约翰等名校的资深编辑发出疑问:一个既无学历文凭,也无译著出版的病残青年,凭什么当外文编辑呢?有人还直接打电话给巴金,表示反对。可巴金力排众议,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因为他看到了吴钧陶的坚韧毅力和文学潜力。果然,吴钧陶进了出版社后,其勤奋好学给同事们留下深刻印象,称他“敬业”。巴金慧眼识金,同意吴钧陶修改后的《圣诞欢歌》一书,列入社里出版计划。1955年,吴钧陶第一本译著正式出版,为他带来无尽欢欣。他说,巴金是他的贵人,是领他进入文学世界的引路人。为了纪念这本译著的出版,吴钧陶特地到绸布商店,买来一小卷宝蓝色印花绸布,请印刷厂做了几十册特制的布面精装本,分赠好友,也是表达对巴金先生的感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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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诗罹祸,逆境中摘取硕果
自从少时六年卧床,写了《药渣》后,吴钧陶自感“大难不死,还有后患”。几十年来,他是在与病魔抗争中度过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为了挽救右腿,进行了一次股骨整形再造手术,令他痛彻骨髓。几年后,因过度劳累,出现大血尿,经诊断是肾结核,动手术切除了左肾。九十年代在一次会议期间突然呕吐不止,后确诊为肠梗阻,经手术取出结石。与骨结核、肾结核相比,他患的痛风、白内障、关节炎、糖尿病、心血管病等等,已是“小巫见大巫”了。
除了身体如此不堪外,精神打击也是不断加码。五十年代后期,他经同事推荐,在《浙江日报》上发表了几首小诗,只是短暂欣喜后,给他带来更多灾难。万万没想到,他就此被划为“右派分子”。因家庭出身的关系,吴钧陶在单位里总是“夹着尾巴做人”,谨小慎微,埋头工作。可这顶帽子也够他受的,让他病弱的身体,再加上沉重的思想负担,是“雪上加霜”啊!虽然因残疾,他少受些皮肉之苦,但关牛棚、去干校、下工厂战高温等,一样也没少。
即使在如此严酷的困境下,吴钧陶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他悄悄地写着译着,相信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新时期到来,他凭借在那些日子里创作的诗歌,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剪影》,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那年他已六十出头,自嘲是诗坛“花甲新秀”。诗集出版后,有一位不相识的年轻人想买此书,吴钧陶说喜欢就送你吧。年轻人回家跟父亲说了此事,老父觉得应该向吴钧陶表示道歉,并寄上邮资代书款,还附了一首小诗《孩子的爸爸向诗的爸爸致歉》。吴钧陶为此感动,一直记着这件小事。
之后,吴钧陶出版了《幻影》《人影》《心影》等五部诗集。又把过去中译英的《鲁迅诗歌选译》《杜甫诗新译》《唐诗三百首新译》《古诗英译七十五首》等,一一修改出版。《维莱特》《狄更生诗选》等英译中的译著,也先后问世。近五十年来,其创作和译著不断出版及再版。他以数年之功,主编了国内首部《马克·吐温十九卷集》,获得出版界最高奖项“中国图书奖”。尤其是所译《爱丽丝奇境历险记》《爱丽丝镜中历险记》,自九十年代初版后,先后有二十多家出版社出版,累计印数突破一千万册。要译好这部儿童题材的外国名著,并不容易。此两书的书名翻译,百年来没统一过,如女主人公名字叫“爱丽丝”,爱字又有“阿”“艾”两种译法,丝也有“思”“斯”两种译法。吴钧陶在翻译中,兼顾到语意和读音两个方面,又要让中国读者读着舒服。经反复比较,以其细致的译笔,让读者感受到女主人公具有的爱心和美丽。遇到有些难译的诗句、对白、俏皮话等,他尽量不作删改,保持原汁原味的原作风格。还配上英国著名插画师罗宾逊的插图,从普及本到精装本,再到文图并茂的双语本,是应有尽有。这部名著名译的经典,不但儿童喜欢,也得到成年人的青睐。
一天,我在吴老家,把书架中所有版本的“爱丽丝”取出,铺满桌面,花花绿绿煞是好看。几十种同一书名的不同出版物,给吴钧陶带来不只是心血凝成的喜悦,还有陆续的稿费。一次,北京老友翻译家屠岸先生来上海,吴钧陶请沪上翻译界朋友草婴、方平、钱春琦、冯春等来欢聚,他的开场白说:不是我掏钱,是“爱丽丝”请客。大伙儿被他幽默而机智的话,逗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