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笼”和通往自己的路

龚静

初夏午后，去大隐书局（武康路店）参加作家陆梅新书《通往自己的路上》读书分享会。去程的差头司机是本地人，口罩上头的额头皱纹沟沟壑壑，头发倒是染得蛮黑。师傅67岁，退休了。奉贤老宅拆迁分到四套房。四套房啊，师傅你家底厚哦。有啥用的嘛，我老早乡下造的别墅呢，三层楼，92年造的，我造的样子不同村里，人家讲他造的啥房子哦，曲里曲弯的，我心里想哦，直别别的叫别墅啊，别墅么，就要有点不一样，你讲对伐？

是哦，师傅侬老有超前意识的。但拆迁了分到四套房也蛮好。好啥，四只鸽子笼呀。侬看看，侬看看，师傅指指这个城，这种楼房，勿是鸽子笼是啥。覅灵咯。

哑然失笑。想想倒蛮形象。我们大多数人都住在大大小小的“鸽子笼”里。“鸽子笼”还很贵，有的要用掉两代人钱包。师傅侬有四只呢。都是自己住吗？租掉呀，要它做啥。

师傅不讲他现在住在哪里。只讲买房住也不一定开心。看看伲南桥那里人家租房子，二三千元房租，一家人家住得蛮开心，负担小，有事寻房东，开心（口+伐），也蛮开心的。还有呶，有钱人买别墅呶。住别墅开心。我说：师傅啊，租房子的人的勿开心你没看到呀，可能他们也想买只鸽子笼呢，别墅也不一定住得开心的，各有各的烦恼。

这位师傅闲话里有种看尽世事的腔调，“我退休了再出来开开差头，到处看看，蛮好。钞票么，随便赚点”。我们后来聊了很多，他家祖上，我家现在，他妹妹妹夫，妹妹的公公如今八十多了，还买部宝马白相相，公公1990年代买下间工厂，做一种重工业产品配件，发得很，如今家里子辈孙辈都背靠大山，吃吃玩玩。

听了很多细节，感叹这个城市皱褶里的折折叠叠。

大隐书局侧身于淮海西路武康路口，边上乌泱泱的打卡拍照，小小的门面，铺子紧凑，书架紧凑，书也摆得紧凑。扑面好多熟悉的杂志，《收获》《读书》等。它们都是我曾自费订了好多好多年的杂志，从1980年代就开始的。在开心不开心的日子里，读书，《读书》，人都会安心下来，安心里又生出一种细细密密的沉静。看到这些，旧时历历在目，过去到了今天，今天也还在通往自己的路上。

所以，非常共鸣于《通往自己的路上》这个书名。无论是书中上部“山色有无中”的阅读和日常的随感交汇，还是下部“沿途：光芒和河流”展开的行旅、草木交融的思绪，都有一种深度的感通。尤其特别感动于《林中路》一文，在第三人称的叙事中，作者直面特殊时期的遭际，工作上的、身心上困厄的体会和感悟，读之令人不仅心有戚戚，而且使同样遭遇身体困厄的我太感同身受了。不算厚的书，却能从作者淡淡的文字中，感受到厚实和分量，也时时会引发一些自己的思绪感受，是非常纯粹和深入的精神交响。为什么我用“交响”这个词，因了共鸣，也因了由此生发的不同的声部的振动。

陆梅的散文写得真诚，恳切，舒展。直面内心，直面周遭。困厄中的悟觉和自然界的美好，会成为通往自己的路上的资粮。

那天的分享会上有几位读者很有意思。一位花衬衫的女士在同济念博，平时也喜欢读读写写。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含着喜悦，时时凝神，听到会心处，每每点头。另外一位看着三十岁左右的男生蛮有意思，他说他是路过偶然进了书店，又偶然知道这个活动，就进来听听，但感觉很有意思很有收获。他向我提问，问及如何保持好的状态，以及是否与写作有关。我说其实我的状态也并不总是很好，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向呢，不过，生命状态与写和读那是肯定密不可分的，说来也算几十年都在文字中度过的。阅读是和前辈时贤交流，写作是梳理思考自己以及和外界的关系，也是一种生命的表达出口。我则问年轻人做什么工作，你如何处理生活中的烦恼呢？男生说他是程序员，颇有一段时间觉得写代码没什么意义，只是大数据里的碎片，后来慢慢自我和解，自己能干这个，就把它干好吧。我说你的代码形成了数码社会的一部分啊。其实每个人于社会大概都是一小块拼图，可是对自己来说，就是全部。你赋予其意义就好。

念及《林中路》中陆梅写道：“人都有迷失，大大小小程度不一陷入当下困局的茫然无助绝望焦灼……没有选择，只能拼尽全力走下去。只有走下去，才能找见她的树号”。这个“树号”就是每个人自己的那一棵生命树的。或者换言之，就是自己生命的意义罢。

读者的分享，和《通往自己的路上》真的非常呼应。我在想，其实，人都在“通往自己的路上”。只是，有的敏锐于自己的身心体悟，有的可能相对木然一些；有的会通过一些方式（比如文学艺术等）来表达，有的可能流逝于日常生活表面，不那么自觉地凝固自己的思绪感受。

想起有四只“鸽子笼”的差头司机，退休了不麻将不烟酒不愁钱，还是欢喜开开差头到处看看，聊聊天，赚钱随意，是他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他觉得的开心吧。何尝不是一种“通往”。

说来，在AI不得了的今天，或许这份感受体会正是我们作为人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