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英
1987年进入北京人艺的濮存昕,在最初几年一直顶着“没入人艺的槽”的批评。
1991年,于是之院长把《海鸥》的男主角给了他,还请来了莫斯科艺术剧院总导演。虽然濮存昕格外珍惜机会,但最终天不遂人愿,科斯佳的角色成了他的心结。十年后站在金鹰奖颁奖台上,他恍惚间看到折翅的海鸥,想起还想飞翔的妮娜。随着阅历的增加、经验的丰富,加之观摩了国内外几个版本的话剧《海鸥》,濮存昕逐渐理解了作家的写作冲动——契诃夫极力在舞台上既表现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又表现生活的单调和平淡。年近七十的濮存昕决定以导演的身份为这部话剧经典完成“一次舞台习作”。
2023年5月1日,濮存昕导演版《海鸥》在曹禺剧场首演。演员阵容的年轻不禁令人想到丹钦科对于《海鸥》角色的理解。他强调这个伟大的剧本需要有才能的演员,但未必是有经验的演员,《海鸥》在亚历山德拉剧院的失利就是佐证,而妮娜、科斯佳这些角色“首先必须是青春焕发。最好不必有经验,但是必须年轻。”濮存昕不仅大胆起用年轻演员,而且没有像惯常那样请专家讲解社会背景、分析剧本,目的是预防演员理性地想象角色。濮存昕不忘曹禺先生的话“性格哪有个样儿”。他这次导演的工作重点就是让演员们在解读剧本的过程中理解剧情,运用自己的生命能量塑造角色,既让演员们焕发个人天性,又让角色支配他们的表演。于是我们看到,在5月1日的曹禺剧场,这些年轻演员的表演基本体现了契诃夫在《海鸥》中试验的戏剧改革主张,舞台上的一切都“像生活里那样,既复杂又简单。人们吃饭,仅仅吃饭,可是在这时候他们的幸福形成了,或者他们的生活毁掉了”。
契诃夫最初构思《海鸥》时特别强调“湖上的景色”,除了海鸥,这也是个重要的象征。三个女角色和六个男角色在四幕剧中的表演渐渐揭示出,那“湖上的景色”是除妮娜外所有人困在原地的借口,是他们无法实现理想的羁绊:22岁的玛莎爱而无果后选择了“给生活挂孝”,玛莎的父母心照不宣、貌合神离,玛莎的丈夫张口闭口全是抱怨,25岁的科斯佳需要一再通过别人验证自己的价值,时而43岁时而32岁的伊琳娜不能直面儿子揭穿她的生活真相,特里果林幻想成为超越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作家,他把失败归咎于“生活在一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50岁的多尔恩觉得“重新生活一遍可太晚了”,整天像醉鬼的彼得鲁沙年轻时仅有两个愿望却一个也没达成,晚年一直不喜欢乡村却一天也没有离开。他们在放逐自我的同时又在彼此伤害、互相牵制。
经过层层铺垫,当海鸥最后出现在舞台上,它如一面镜子照见了每个人的姿态——彼得鲁沙、玛莎等人是根本没有起飞的海鸥,一生中没有给自己一次“振翅”的机会,伊琳娜、特里果林、科斯佳等人是受伤程度不同的海鸥,他们或残缺或变形的“翅膀”可怜又可叹,他们所有人的症结都在于“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志”。直到结尾,《海鸥》之所以是喜剧的秘密才揭晓——有一只海鸥终于跳出那片美丽的湖振翅高飞,那就是妮娜!为了成为作家或者演员,她忍受了至亲骨肉的怀恨,忍受了贫穷和幻想的毁灭,忍受了寒冷和饥饿,忍受了知道自己不成熟的痛苦,忍受了对自己不满意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不在于光荣,也不在于名声,而在于明白自己的使命、找到自己的道路。当所有人都倒下,唯有妮娜背负着十字架,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1897年,丹钦科意识到表演性对于《海鸥》的成败至关重要。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演员们以精湛的表演释放了潜藏在每一个人物体内的悲剧,妙不可言地塑造了人物心灵,他们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牢牢地吸引了观众。濮存昕导演的《海鸥》准确表达了契诃夫赋予这个剧本的喜剧性,他说:“我尊重每个人物爱恨情仇的心理困境,人人都像展不起翅膀的海鸥,但终有一只要飞翔。”
一百多年前《海鸥》第一次演出成功后,女主演科米萨尔热夫斯卡雅说:“《海鸥》是活生生的,它遭受折磨,可是它信心满怀,让许多人都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