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08日 星期三
布衣何老师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3-07-09

布衣何老师

◆彭瑞高

这是上海的一处旧弄堂,小路纵横,老楼毗连。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者,每天穿过这里,走进弄底的老年大学去教课。他叫何添发,大家敬称“何老师”。何老师1938年生,今年八十五岁。暑假前夕,他就要离开讲坛。布衣锦绣,何老师是怎样的人?分别的时刻,许多人争着说他的往事——

5位老人的心不能伤了

老年大学陈校长:12年前,组织上派我担任徐汇区老年大学校长,我因而有幸认识何老师。

何老师这时正在校区给戏剧学院本科生上声乐课,那嗓音,那气场,一下子把我镇住了。我在教室后门看他上课,心里盘算:如果我们老年大学能请到这位老师来上课,那有多好啊。

我正想去拜见何老师呢,何老师却先上了门,说:“陈校长是要我开个班、教老年学员们唱歌,对吗?”我马上说:“是这个意思!何老师您看可以吗?”何老师说:“可以呀,我没问题!”听何老师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是快人快语。

可惜的是,这时已错过最好的报名时机,何老师为我校专设的“声乐初级班”,最后只有5位老人来报名。事情由我而起,我感到万分不安!我当面向何老师道歉,说:“是我工作没做好,报名人数不达标,按规定,这个班还开不了……”何老师听了,反而笑着劝慰我,说:“没事的,陈校长,那班级就先不开吧。不过这5位老人的心不能伤了,我来免费教他们,你看怎么样?”

我又惭愧又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教育界里,都知道何老师是老华侨、老领导,又是著名人士,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对我们老年教育的支持是这么真诚!

何老师就此站上老年大学讲坛。这课一开不得了:5位老人上了第一课,大呼过瘾,又长见识又开心,一个礼拜后,带了许多老年朋友来上第二课;第二课上完后,口口相传,又有更多人来上第三课……这班开班没多久,一个大教室就坐不下了,后面不得不增加一排座位;就是这样,还有许多老人站在教室门外,悄悄听,悄悄跟着何老师唱……

我们老年大学不设考试,也没有升留级制度,许多老人学习一年后,舍不得离开何老师、离开声乐班,就留在班里,继续跟何老师学声乐练唱歌,有的学员,一跟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啊!这类学员越来越多,学校不得不另外开班,以致后来,何老师一人要带四个班:两个大班、一个小班,还有一个“精品班”,这还不包括何老师带教的戏剧学院本科班。哎呀,何老师的声乐班,真是叫人大开眼界,春秋季一招生,大家就看到,指名来报何老师课程的老年学员,总是排着最长的队伍……

唱出新的人生格局

声乐系王主任:我比陈校长晚两年到老年大学。何老师在这里一共带教了44个班,不说数量惊人,也是我们全校带班最多的一位。许多老年学员学习后,成为基层和民间的歌手,成为社区艺术骨干;何老师本人,也很快成为我们老年大学的名牌教师,《老年声乐》更成了名牌课程。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要去听何老师的课。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冬天里,一头白发的何老师,戴着一条大红围巾,那形象,像极了电影《青春之歌》里的江华,太帅了!何老师上课,常常用军人的步伐与节奏,跟学员们一起练声。上课铃一响,声乐班一开嗓,学员们的精神头就噌噌噌地上来,真带劲!

何老师本身是一位著名的男高音,功底深厚,气息沉稳,嗓音雄厚。他一开口,就有“声震屋瓦”之感,让人昂扬振奋。何老师上课,很少待在讲台边高谈阔论。练声也好,练曲也好,他一直在学员座位间走动,几乎一刻也不停。他常常会在某个学员身旁站住,静静地听,或微微颔首,或轻轻示意,必要时大声喊停,然后细说音质、音量、音位、发声方法……引导学员一一纠正。他说过:老年大学是人生最后一个学习驿站,一定要及时纠正老年学员的失误,把最科学、最正确的知识传授给他们。

同事十多年,我有一个感受:何老师带教那么多学员熟悉声乐原理、掌握歌唱技巧,这诚然是一种专业功夫,但他用自己的气度,唱出新的人生格局,带动老人们跟上时代节律,是一门更重要的学问。

让老人在音乐中与疾病同行

“钢伴”谢老师的爱人:我家老谢,一生喜欢音乐,喜欢唱歌、喜欢弹钢琴。他早年是名很活跃的钢琴手,曾在司徒汉、郑宇峰指挥的“东宫”合唱团担任“钢伴”(钢琴伴奏)。谁知年龄一大,健康状况下降,尤其感染新冠肺炎后,又患上帕金森病。

幸亏有何添发老师!他和老谢是琴畔结识的朋友,至今已有近廿年交情。何老师一点也不嫌弃我家老谢,一直鼓励老谢坚持治疗、坚持锻炼,坚持用音乐来滋润生活。受聘老年大学后,何老师第一个想到的是与老谢“搭班”。他聘请老谢做他的“钢伴”。他跟我说,这样就可以让老谢有事可做、摆脱孤独,也可以“逼”他去室外走动走动,在音乐中与疾病同行。

老年大学经费有限,外聘教员的报酬不高。老谢当“钢伴”,上一节大课只有几十元。平心而论,我们对此并不在乎,“钢伴”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乐段,我们不靠它过日子。可何老师不忍心了,他总是从自己的报酬里抽出一部分,悄悄资助老谢,多年来一直如此……

我和老谢虽为疾病所累,但我们很知足。因为我们有稳定的生活,有优雅的音乐,特别是遇上了亲爱的何老师!这辈子能与何老师相识,是我们的幸运。老谢在疫情前就出现了帕金森病征兆,但他与何老师合作,多年来得到老年学员们的赞赏。那些年,老谢一到何老师身边,一坐上钢琴凳,思路就特别活跃,神态也格外清健。是音乐,给了他灵动的智慧;是何老师,给了他直面人生的勇气。

可以说,这些年我们夫妻俩一直都跟着何老师。每次何老师去上课,我们夫妻也总是早早起床、早早出门。因为何老师上课,最忌迟到。一年四季,阴晴雨雪,我总紧紧扶着老谢,颤颤巍巍走进老年大学,让他安安心心坐上钢琴凳。辛苦是辛苦些,但只要何老师向老谢一点头,钢琴声在教室里响起,我的心就会变得无比敞亮!我会在心里对老谢说:听何老师的话,坚强地活下去,你看活着有多好!

有一年,老谢在上面当何老师“钢伴”,我就坐在下面跟何老师学声乐。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年。十几年来,我每学期都去老年大学报名,一是为了陪护老谢,二是为了我自己的学习。我上何老师的课,也上其他老师的课。我知道,像我这样的“老学生”,何老师班里还有不少。

老谢患病后,何老师不止一次来我家探望。大家都知道,何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但人们一定不知道,何老师对老谢这样一位普通“钢伴”,竟常年牵挂在心。记得有一次,何老师来家探望,还特地给老谢唱了一曲《北国之春》。当我看到白发苍苍的何老师,面对久病的老友,深情吟唱——

“家兄酷似老父亲,

一对沉默寡言人。

可曾闲来愁沽酒,

偶尔相对饮几盅。”

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给大家唱最后一支歌

一位老年学员:何老师是个奇迹,上他的课也是个奇迹。

我们这个班,生源很特殊。五十多年前,何老师下放苏北农场,跟他一起下乡的,就是我们这些小青年。何老师当“火头军”,每天早起磨豆浆、做豆腐,让我们吃得热乎乎地出工去。我们觉得前途无望、愁眉不展,何老师就用歌声来激励我们。他挑着担子送饭到地头,常趁着吃饭间隙,为我们唱歌。那歌声,雄壮的,直上九霄;悠扬的,飘荡山间。听着这歌声,我们的心就重新跃动起来。“有何老师在,就有希望在!”当年的我们,就是这么想的。

何老师念旧。这些年来,他担任了那么多职务,做了那么多重要工作,却依然想着我们。有一年开春,老班长突然来通知,说何老师在老年大学开了声乐课,问我们这些“放牛朋友”要不要一起去听课学唱歌。众人听了,当场都争着报名。依我想来,不要说去读书唱歌,就是去看看何老师,也是一件开心事啊!

上了何老师这么多年课,我们发自内心地敬重他。他年过八旬,依然身姿挺拔,仪表堂堂;在讲台上教唱,他依然声若洪钟,响遏行云;那一头银发尤其亮眼,指挥大家唱歌时,微微颤动、丝丝有光,那风度,那活力,真的令我们如醉如痴!

我上课去得早,常在公交车站看到何老师下车。他戴着旅行帽,穿着运动鞋,一身布茄克,大步朝前。进了校园,他老远就跟大家打招呼,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中午吃饭,他带的是师母做的简餐;吃完饭,他就在教室里打个盹,算是午休……人们不知他的过往,只知他跟我们一样,是个平民老者。没错,他确实是两千多万上海市民中的普通一员,但他跟我们又有些不一样:他是个激情与信念同在的老者,是个永远向着春天高歌的歌者。

教了我们这么多年,何老师终于要放下教鞭了。按他的资历,庆祝从教生涯结束,请些有身份的来宾、搞个隆重的仪式,都不为过。可他明确说了:不要搞那些东西,召集同学们来上最后一课,听他们唱一唱我教的歌,就已足够了。

6月28日下午,我们聚到何老师身边。到了真正告别的一刻,十多年来,何老师第一次和我们一一紧紧握手。这让我心情更加激动。

一首首中外歌曲,又在校园里响起;一个个老学生,眼中泪光闪烁……

不知为什么,何老师选择在这一天,第一次给我们讲述他的经历:他是马来西亚华侨,16岁那年,他和小伙伴们痛恨“英国式抓壮丁”(征兵),冒死出海,奔向祖国的怀抱;踏上这片陌生而亲切的土地后,他追逐的梦想始终是音乐,是呼唤热血与心跳的高歌……

“我来唱一首歌吧,”他说,“这是我离开讲坛前,给大家唱的最后一支歌。”

众人屏息,四座皆静。一层含着敬重的伤感在空气中酝酿;见证离别的教室像一片等待风雨的树林。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这歌唱了多少年,听了多少遍,却从没像今天这样,有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它从一位老者的胸膛深处迸发,震颤着我们的灵魂。当了多年学生,第一次看到何老师双眼饱含泪水……

“来吧,我们一起唱!”

像过去那样,他挥手打着拍子,走进一排排座位之间。

何老师神色凝重、侧耳倾听,不放过一丝杂音。我知道,这虽是最后一堂课,但他仍怕我们忘记他的叮咛,忘记初定的旋律,大脑里出现空白;他仍怕我们咬不准音符、踏不准节拍,嗓子蒙上灰尘,把生活的长歌唱走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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