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绩崧
先师陆谷孙先生蔚为一代西洋语文巨擘。他的谢世,距今已七年多。日常生活中,有三个场合,总让我想起他,仿佛告别就在昨天的那种想。
第一个场合,自然是读书,特别是读那些与所谓“科研”浑身不搭界的英文和近现代史,这与我们共同的专业、阅读趣味有关,不待多言。
第二个,是在复旦校园散步。上学期,某日傍晚,一位00后留学生陪我在“本北高速”溜达。忽见春霞壮丽,那一瞬间,我想起十多年前,常有那么一老一少,晚饭后在这条从本部食堂通往北区宿舍的路上缓缓而行,聊着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渐渐的,老者步态日显龙钟,直到一天,他对少者说,“本北高速”太远,走不动了。没错,这一老一少便是陆老师和我。也恰是这一瞬间,我体会到古人“独立斜阳多少恨,长空捲散暮天霞”的心境。
第三个,说来我自己都要笑,居然是在旦苑食堂一楼面档,面条子不要,只买两块五毛钱一块的抗通胀红烧大排,一买买两块。红烧大排,是我去陆老师家蹭饭吃得最多的菜。
“下课一定要来,我叫胖子买了大排烧给你吃。我先睏中觉。”我刚留校工作那几年,午间会收到这样的短信,就是陆老师发的。他一个人住,吃得非常简单。我一周去吃两三次晚饭,他都要提前跟钟点工胖阿姨说好,去菜场买些大荤,专门烧给我吃。红烧大排,满满一大碗,五六块。可他自己,一块都不吃。“我……覅吃,”我劝他先来一块,他就会用鄙夷的眼神,打量无辜的大排们几秒钟,“侬吃,吃三块,还有几块带转去,明朝早上弄碗面吃吃。”
有一回,陆老师请我在国权路的上岛咖啡吃牛排。那大约是十五六年前,他鼓励我们几个研究生办文艺小报,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自媒体。他说自己读大学时就办过,有助于培养知识分子情怀。没多久,师姐们忙毕业论文去也,便由我力微任重,一手操办。一天夜里,陆老师大概是知道我办报辛苦,通宵达旦,要犒劳我,讲“今朝勿蹲了屋里向吃”,拉着我要打车去淮海路红房子。我懒得跑远,提出还是就近吧。他说:“反正要开洋荤!”就来到了咖啡店,拿起菜单,挑最贵的牛排点。他自己吃的啥,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一边大快朵颐,他一边讲述美国的牛排吃法、风土人情,再扯到早年留美的那几位师兄师姐,害得我时不时要装得很有礼貌,放下刀叉,故作兴致盎然、洗耳恭听貌。埋单了,我一看账单,乖乖,大几百,心想:还不如家里吃吃红烧大排实惠呢!这是记忆中,陆老师和我单独吃的唯一一顿大餐。这家上岛咖啡如今也不在了。
勉强说来,还有一次,也算单独吃吧——在我的一个梦里。我睡眠从小挺好,很少做梦,这个梦我印象深刻。梦里是一间纽约中央公园的公寓,老头子亲自下厨,给我做了几样家常菜,没有红烧大排,味道马马虎虎。醒来,我给他发短信,说了这个梦。他回我,说:“老夫实不擅此道也。”那阵子,我借了他的《此地是纽约》在看,小书作者E.B.怀特,美国现代散文名家,写的《夏洛的网》《精灵鼠小弟》《吹小号的天鹅》在我国也广受欢迎。陆老师特别喜欢的,倒是怀特这类忆亲怀旧的文字。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老友聚餐,都会带上我。点菜,他不忘关照“肉多来点”,再指指我,“迭个人啊,肉祖宗。蹲了我屋里向,红烧大排一顿吃三块!”我白食吃多,难为情,频频提出“劈硬柴”也计我一份。陆老师就大手一挥:“你还小,轮不到你!”翟象俊师伯一旁笑眯眯,“年轻人来,听我们唠叨唠叨,我们也很开心呐!”而范家材师伯早已默默把账都结了,还给了小费。
临终前几年,陆老师不爱出门了,总说:“我就想家里待着,编我的汉英词典。他们叫我去吃饭,吃来吃去,有啥好吃?”龙华开追悼会不算的话,我见他最后一面,是陪他第二次去九院洗牙,洗完回到他家吃午饭,照例一盘红烧大排。那时盛夏了,小餐厅吊扇叶瓣慢悠悠转着,他医嘱禁食,看着我狼吞虎咽。“看侬吃饭,真开心!哪能胃口介好!”
一点多,我告辞回家,他给我开门,“侬回去么,我也要睏中觉哉。睏醒还要编词典——勿晓得啥辰光做得光!急煞人!”我还是那句说了十多年的老话来劝慰:“慢慢来,身体要紧。”接着是例行的一句唱山歌:“陆老师,我走了。陆老师,侬早点休息。陆老师,再会。”不意竟成永诀。
这七年多,忙忙碌碌,眨眼即过。唯读书、散步、吃红烧大排不敢中辍,只为师恩绵绵,日夜感怀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