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栀子花煎
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是一本有趣的书,既可作为一本难得的菜谱学,也可作为一本不错的小品读。能将做菜写得有趣味有文采,大概只有古代袁枚、当代梁实秋汪曾祺可以与之媲美。
《山家清供》里写鲜花入馔的菜品不少,其中一道栀子花煎,格外瞩目。因为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栀子花入馔的文字,可以说是栀子花吃食之始祖。
林洪称栀子花为“檐卜”花,这是来自西域的称谓,在《酉阳杂俎》里,有其记载。林洪这道“檐卜煎”的做法,并不复杂:“采大瓣者,以汤焯过,少干,用甘草水稀稀面拖,油煎之。”五道步骤,说得很清晰:一要大瓣的栀子花(栀子花花瓣本来就大,还要再大者);二焯水;三稍稍晾干;四用甘草水合成面糊裹之;五油煎。
我不大清楚,为什么和面糊非要用甘草水?请教我的中学同学王仁兴,他是我国的食品史专家,研究了一辈子中国食品史。他告诉我:甘草含有黄色素和糖分,挂糊后油炸,色泽鲜黄,而且味道发甜。
我还有一个问题,按照这道菜的做法,换别的花不可以吗?王兄告我,栀子花味苦清寒,有一定药用价值,可治咳嗽伤风。
一道檐卜煎,看似简单,讲究不少。难怪在介绍完这道菜的做法之后,林洪加了一笔抒情写道:“杜诗云: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合。今既制之,清和之风备矣。”并又加一笔感叹这道檐卜煎:“清芬极可爱。”
如此“清芬极可爱”,也很想尝试一下,做一道栀子花煎。不过,时值盛夏,栀子花已经过季。正逢木槿花开,我查了一下书,和栀子花一样,木槿花也有清热止咳的功能,便取大瓣木槿花,仿照林洪的栀子花煎的做法,做一道木槿花煎,却很不成功。尽管也加了甘草水,但油炸出来的木槿花,并不金黄,颜色暗淡杂乱。细想一下,大概栀子花白色,而木槿花则粉中发紫,过于鲜艳,甘草的黄色素无法遮盖。看来鲜花入馔,其中烹饪的顺序与材料的搭配,也是有学问的,花和人一样,一花一世界,不尽相同,不可乱点鸳鸯谱。
王兄告我:你可以做一道木槿花炒鸡蛋试试。
藤萝花饼
春天,藤萝花盛开,是做藤萝花饼的时候。旧日京城的大小点心铺里,都曾经卖过藤萝花饼,甚至庙前进香的山间道旁,也有小贩在卖,并不鲜见。想那时的热闹劲头儿,和如今云南的玫瑰鲜花饼相似。
如今,藤萝饼再也未曾见到。当然,这和藤萝饼难做有关。当年,藤萝花开的季节,京城名店如正明斋或祥聚公,是非要到京城各大寺庙去采集藤萝花做馅的,不仅为了干净没有污染,更要借助佛心禅境的象外之意,为其增添文化含义。现在,谁还愿意费这样的劲,又有那样的心思?
藤萝饼难做,首先在于馅。前辈学人邓云乡先生,是地道的热爱藤萝饼之人,曾经介绍过这种馅的做法:“藤萝饼的馅子,是以鲜藤萝花为主,和以熬稀的好白糖、蜂蜜,再加以果料松子仁、青丝、红丝等制成。因以藤萝花为主,吃到嘴里,全是藤萝花香味,与一般的玫瑰、山楂、桂花等是迥然不同的。”
而且,藤萝花无法像玫瑰一样可以制成蜜饯,长期保存备用,只能鲜花制作,过季难再。这也是如今玫瑰饼常年可卖,藤萝饼难见踪影的另一种缘故。
藤萝饼难做,还在于皮子不能如玫瑰饼一样是酥皮,必须是翻毛。酥皮可不是翻毛,过去有词专门说翻毛:“京都好,佳点贵翻毛”,所以为贵,是得要上好的面粉过箩筛细,用酥油和面,反复揉搓,用的是工夫和心思,还有独到的手艺。另一位前辈学人金云臻先生在《饾饤琐忆》一书中,对藤萝饼这种翻毛皮子,有过专门的描述:“层层起酥,皮色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稍一翻动,则层层白皮,联翩而起,有如片片鹅毛,故称翻毛。”如此绝顶的翻毛,其中每一层皮要“薄如蝉翼”,则是关键,和如今玫瑰饼的酥皮不可同日而语,也是玫瑰饼难以望其项背的。可惜,这种工艺,已经没有了。
当年,离开北京到上海居住的邓云乡先生,对京城诸多糕点,唯独格外怀念藤萝饼。他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偶惹乡情忆饼家,藤萝时节味堪夸,自怜食指防人笑,羞解青囊拾落花。”老先生是那么思念这一口,很想拾取落在地上的藤萝花回家自己做藤萝饼呢。想和老先生一样怀念藤萝饼的,会有很多人吧?起码,我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