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吹断月中香

张静

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李商隐《昨夜》

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人，开成二年（837）进士。因被卷入“牛李党争”政治旋涡，备受排挤，一生困顿，沉迹下僚，英年而卒。

李商隐诗中有一类，是从诗句中摘出来两个字作为一首诗的标题，这类诗也可视作无题诗。作于大中五年（851）秋的《昨夜》诗就属于这一类。

“不辞鶗鴂妒年芳”，“鶗鴂”，就是杜鹃。它一般在暮春时节开始啼叫，而它啼鸣之时，正赶上百花开始凋零，春天就要结束的时段，这本来就是自然现象的巧合，本来花落与鶗鴂鸟的叫声之间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但诗人却可将两者产生联想。屈原《离骚》里面说，“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说的就是鶗鴂鸟一叫，百花凋零，春天远去，所以古人有“鶗鴂雕卉”这样一种象喻。

关于鶗鴂雕卉的诗文有很多，比如《后汉书》里，《张衡传》中说，“恃己知而华予兮，鶗鴂鸣而不芳”，就是鶗鴂一叫芳华不再了。鲁迅先生曾经请乔大壮先生为他在北京的书屋题写过一副联语——“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望崦嵫而勿迫”是《离骚》里面的原句：“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说我希望能够调节好自己的节奏；后一句“恐鹈鴂之先鸣”，是指时光匆促，时不我待，所以这副联语是激励自己要抓紧时间。这里李商隐说“不辞鶗鴂妒年芳”，就是说鶗鴂鸟一叫，百花都零落了，花期短暂，你我的人生也有限，这种年命如流的悲哀我能够了解和体会，我都不怕。

“但惜流尘暗烛房”，但是，我真正感到苦恼难以承受的是什么呢？是“流尘暗烛房”，这个烛是入声字，可以读为短促的四声。蜡烛有一个蜡芯儿，在燃亮时蜡芯儿周围有一个像心房一样的空间称为烛房，烛房象征着光明，预示着温暖。李商隐说我们每一个人心中原本都存有光明和温暖，但是在世俗红尘的磨砺中，慢慢地都变成了一个外圆内方的人，正如朱自清先生《夜坐》诗中所云“圭角磨堪尽，襟怀惨不温”。我们这心头一焰、光明之源都被流尘给扑灭了，流尘就是尘土，代表着世俗中不平和污浊，心事无人了解，不但无人了解，而且还被尘土遮暗了，这真是悲哀。花期短暂，人生有限，犹可说也。但是，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们究竟有没有持守得住心中的光明，我们有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这才是诗人更深层次的觉悟和反省。

诗中用了一个层进句式——“不……，但……”，此句式并非李商隐自己的独创，在李商隐之前也有人用这样的句子，比如《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作为歌者，我表演的时候全情投入，高亢激昂，非常辛苦，但是我可以承受这份辛苦，在所不惜，真正让我感到悲伤、无法承受的是即使自己做出了全心的投入与努力，依然没有一个知音能真正听懂和欣赏我的音乐，这才是我内心的悲哀。“不……，但……”是一个递进句式，表达更深一层的悲哀。

“昨夜西池凉露满”，“昨夜”是经常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一个意象：“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王昌龄《殿前曲》）；“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李商隐《无题》）；“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晏殊《蝶恋花》）；“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黄景仁《绮怀》），“昨夜”可以有多种解释，既可以说是昨天晚上，也可以泛指从前，甚至还可以指代梦境。“西池”这个意象不仅有池水寒凉之意，而且还有“西”这个方位名词。传统意义上，西方是代表秋天，是代表萧瑟寒凉的。“昨夜西池凉露满”，昨天晚上在西边的水池旁，降了许多凉露，因为时间聚积，露水凝聚。“桂花吹断月中香”，传说月亮中有桂花，寒风劲吹，从月亮上的桂花树传来的这种芳香被吹断了，也是在说心中这种美好憧憬消失不见。末句实际顺序应是“吹断桂花月中香”，为合律而倒装。“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朱熹《咏岩桂》）的桂花，因其细密之姿、皎洁之态、馥郁之芬芳，被誉为“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鹧鸪天》）。传说每至中秋，嫦娥会将桂花撒向人间，故宋之问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灵隐寺》）之句，是一个十分美好而浪漫的场景。另外月中桂树还会引发“蟾宫折桂”之联想，出处是《晋书·郤诜传》“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如何？’诜对曰：‘臣鉴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用广寒宫中一枝桂、昆仑山上一片玉来形容特别出众的人才，比喻获得很大的成就或很高的荣誉。但李商隐却说，昨夜的风露太重，把月中的桂香都吹尽了。月中香尚能吹断，人间的幽香自然更无处可寻。“断”字，下笔极重，绝望中带有一种巨大的隐痛。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摧毁了，一点的希望都没有了的那种无可奈何之意。这真是写得极悲哀、极沉痛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