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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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3-11-12

我为什么导演《月光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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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

很多人问我,你是一个作家,为什么要跨界当电影导演?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

2015年,一个著名电影导演买了我的《罗马》电影剧本版权,一个喜剧的男女奇遇故事。有一天我和他在阿里影业谈完事,正朝大门走去,我问导演,你说你没有空,那你找到对路子的意大利导演了吗?没想到,他停下脚步,看着我良久,然后说:“虹影,你来导,你肯定能行,你了解中国,又住在意大利十年,我这儿投部分,其他资金你找,你敢吗?”

这无疑是个带咒语的曼陀罗花,瞬间击中我。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做导演?我的人生,从不按常规出牌,面对这一挑战,为什么我不试试?起码有一个人相信我。

于是,我朝他点了头。事实上跨出那道大门,我的生活全部改变。但进入电影行业,第一步就是撞得头破血流。

之后,我安心写小说,感觉一个人创造文学,是如此轻盈和自由。

2019年年初张一白在重庆29中拍摄电影《风犬少年的天空》,我去探班。中午他请我们一家和刘仪伟一家吃鱼,问我在意大利拍电影如何?我简要说了过程。他说,你第一部电影应该拍重庆,这儿你一切都熟悉,你就做一部重庆电影吧,你可以的。

他的话鼓舞了我,重新点燃我的电影梦。

我回家就在自己众多写重庆的中短篇小说里,选了一个短篇小说,当天就开始写剧本:在重庆市中区一号桥,一个失去父亲的少年窦小明,与开小面馆的母亲相依为命,在医院里认识的护士秦佳惠,中日混血,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她对他非常关心爱护,他爱上了她,偷了她照片,是骨子里那种喜欢,夜夜拿出观看,念念不忘,有每个男孩成长中青春荷尔蒙的骚动和对异性的幻觉。有一天,少年发现护士被混混头子的丈夫家暴时,他挺身而出,保护她,从此这三个人的命运发生改变。

剧本写完,开始筹备。紧跟着,疫情开始,因为签证问题,我只能回到英国。英国疫情严重,进行隔离。听着窗外的救护车的呼啸声,我想得最多是重庆,决定将剧本的内容写成一个长篇小说。

以1976年一个女孩被几个少年欺凌开始,那个女孩可以说是我,上小学时,我在学校外墙下被他们打,按在地上,要我学动物叫。其实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不仅我,别的女孩也遭遇同样的欺凌。有一个男孩窦小明为女孩挺身而出,其实我们这样的女孩子,内心深处多么需要一个“月光武士”,需要保护者。

我的少女时期,每次我看见船翻了,都会浑身发抖,那些脑袋在江水中浮沉。我在外做苦力的母亲每周乘船回家,祈盼她的船不要出事,于是我对江水说:“求求你,让我的妈妈安全回家!”

那是恐惧,一个孩子,对害怕失去亲人的那种恐惧,至今在我身体内。那充满恐惧的孩子也是《月光武士》里的少年窦小明。

故事写了一年多,小说发表在《花城》杂志,后来出版单行本,尤其受到重庆读者的喜爱。我根据小说,又重新写剧本。

在2021年夏天我从英国回到国内,艰难地寻找资金、组建团队和选演员,于10月底在重庆开机,拍摄了35天,经过难以想象的困难,包括我的大姐离世,主创擅自离开,我一个人坐在堆积如山的道具衣服之中,面对桌上厚厚的账单时,我没有哭,因为我有电影梦,哪怕这个梦是这么容易被现实击碎,我也没有后悔;我咬着牙,找资金,做后期,用了近一年时间完成制作。

去年印度最老的果阿A类电影节,选了《月光武士》入围重要单元,并邀请我及主创参加。因为某种原因,只能放弃。

但这无疑对我是一种安慰。

父亲是养父,小时我与他经常坐在家门外长江边的礁石上,我们沉默着凝视江水,看着船进进出出,这样在脑海里是一帧帧画面。画面在变化,雾起雾散,暴雨之前,江岸乌云压下来,朝霞显现,全是霞光,晚霞出来,火烧云中,你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那些吊脚楼,那些在风中翻飞的衣服,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可以忘掉你身上承受的那种饥饿、痛苦和绝望。

沉默是父亲教给我的,沉默,对我而言,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量。

父亲,一个不会讲重庆方言的浙江人,患有眼疾,晚年完全是盲人,从不麻烦人,心明如镜,像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里的盲人。父亲以前是轮船船长。但他自学文化,自学木匠,会做各种家具,会弹棉花,会做灶,会补墙,父亲在我们那一带,不断地帮助人。邻居们遇上东西坏了,会找他。即使那些欺负我们家的人,找父亲帮助,父亲从不计较,照样伸出援手。

父亲拥有一种大心。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月光武士》里的做鞋匠秦伯伯,他也是沉默的,面对历史,面对不公,荣辱不惊。

江水波光闪耀,如轻烟绽放的雾气,从江面开始,漫延山腰,萦绕在吊脚楼,那些消失掉的人和事,浮现在我面前。

之前,我用文字讲故事,这次我用影像,告诉你,一种不可实现、不可忘怀的爱,被珍藏在我们灵魂深处。

看着后期棚里大屏幕上越来越鲜活的一个个影像,我没有欣喜,因为这部电影,就像我的孩子。一个孩子出生,会完全脱离母亲的身体,它福祉与否,自有命数。

这话是父亲说的。

那些碧绿的江水一如以往的流淌,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少年心中的女神走下来。

她神秘而端庄,美丽而忧伤,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电影开机时,大家要恭敬地做仪式,哪怕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我们也是在创造这世上消失了、不曾有的影像,必须给先祖和上天一个照会一个致敬。于是,少年心中的女神走到我们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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