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调查记者胡展奋写随笔,第一篇算起的话,也三十五年了。新星出版社要给他的“随笔三十五年”出一本精选集,他知道了既惶恐又高兴还不满。
国内随笔名家多多,精品多多,他怕他的“精”徒有其名而贻笑大方。这是实话。
高兴的是他的随笔总算有出版社“精选”了。花谁不争艳,人谁没虚荣。于是就像旧时的深闺怨妇,既想幽会又要牌坊,七十岁之前想给自己树一个旌表,不亦人之常情乎。
但他对自己非常不满。天下文章,比他好的,为什么恁多!尤其写随笔的,笔绽莲花,才高八斗的多到爆棚。鼠标一点,无非人生华妙,绣口一开,即见世象纷披。歌颂天地造物的,挥毫立就万类之瑰丽;索赜心灵微观的,遣笔尽显神明之深邃。或严父慈母的懿言嘉行,或乡党闾里的古井微澜,或市廛百态的荣枯盛衰,但凡人间的悲欢离合,灵肉升降;业界传奇,衣冠优孟,那些妙笔无所不窥,无所不及,他因此而常想,含英咀华的本事都传了他多好!
虽然是实话。也符合人性。但他是个真小人,而且无疑。
事实上,此人最先什么也不是。矿山附近爬出来,突然做了记者,并且在南京东路的《康复》杂志上班,左“文汇”,右“解放”,南边还有“大壶春”。从天天鸡鸣狗盗、荒原野壑,到天天德大牛排、外滩钟声,他不能不信主宰人之一生的是命运。也因此他做新闻非常投入,上手就是调查记者。得过各类奖,先后获评“腾讯”“南周”年度人物。故,尽管其言行时有放诞,但有的事毕竟不能胡扯。不是说啥都有记忆的吗。
不是说人生除了生死就都是擦伤吗,但随笔也不是容易的。说“重新”,是因为当年他第一篇见报的文字就是随笔。
第一篇随笔《快乐的逗号》据称是1987年的秋天写的。之所以记得真切,是因为那年的9月他母亲离世,此文就是悼母的。
随笔大抵是散文的一种。之所以叫“随笔”,有人以为可以“随便写写”或“谁都能写”,展奋以为大谬不然。须知随笔真正写到“随便写写”而羚羊挂角,踏雪无痕,乃是随笔的天花板,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看起来“随意”而已,其实正如王羲之的无上书法,貌似天心直达的背后,焉知不是日日苦练而把一泓池塘妥妥写黑的旷世奇功。
如此的见解是否暗示胡展奋的随笔写得很好呢?当然不是。他一个原生新闻的,写随笔本来就是抢别人生意,半路出家,应该识相。
但其人习惯大言不惭,就姑妄让他再来几句。
随笔无非考校发现力、整合力、表达力。因为新闻出身,展奋认为发现力最重要,内在的发现,外在的发现;在场的发现,不在场的发现。没有敏锐的独具的发现,“整合”就是洗稿,“表达”就是炫技。发现,还得有格调,在他,随笔应该就是带上海视角、上海格调的“一个上海人”的发现。
本书入选的,顾及各个时期,1987年至今,前十年少些,中间十年稍多些,最后十七年最密集,基本出自“南周”“笔会”“夜光杯”以及新民周刊的专栏,恰好印证了他调查新闻越做越少,随笔越写越多的曲线。只是没有标注发表时间。有点遗憾。
书分三辑,他最看重的是那辑“人间世”,里面尽是他的情感宣泄——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搞调查的要那么丰富的情感干什么?按他们的“生意经”:一、不和调查对象为友;二、调查结束立刻脱离现场;三、不和当地发生任何经济往来——他应该是个寡情的人。
也许这也属于“上海格调”——无情生意经,有情始做人。
“上海格调”,东西方文化的优化结晶,我们都知道具有极丰的内涵和极高的段位,本书三辑,只是努力向往着“上海格调”,而后者更像真理,地平线上,你只能永远地接近、再接近,却无法包养它,更无法穷尽它。
他应该感谢著名摄影家雍和提供的作品让他离“上海格调”又近了一步。
向往着可望不可即的“上海格调”,展奋时显尴尬。我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头塔:有谁在乎你的尴尬呢?没看到每个人都急着说话,每个人都没把话说完吗?
没听说人生忽如寄,莫负茶、汤、好天气吗?都快古稀了。歇阁来!
(本文为《上海格调》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