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长荣致夜光杯读者
尚长荣与父亲尚小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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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时安
今年是龙年,是京剧名净尚长荣先生的本命年。说到龙,尚先生妙语连珠,龙年鸿运、龙降祥瑞、云起龙骧、龙腾虎跃……这位阅尽人间沧桑的84岁长者,就像一个被年三十焰火照红了脸蛋的大孩子,喜悦而烂漫。
20多年前,尚长荣曾挥毫书录东汉张衡《应问》名言“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伙,而耻智之不博”,以此告诫勉励自省。这几年来,他以此为信条,正把自己一辈子对艺术的眷恋和理解,倾注到个人口述史的整理修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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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不傲视也不卑琐的人
1940年,庚辰龙年,一个胖乎乎的男娃出生在了一个梨园世家。1945年腊月二十,这个刚满五岁虎头虎脑的娃娃,跟着名角儿的父亲登上京城有名的三庆戏院的大戏台子。这个愣娃饰演的是《四郎探母》里的小杨宗保。直到今天,这个娃儿隔着遥远的岁月还清晰记得,那晚台下观众扔来的糖果、荷包,父辈奖励他的冰镇橘子水儿。
尚长荣的父亲是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先生。中国文化特别重视师承和家风。尚小云治家、治艺、治学极为严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严父的身传言教,使长荣很小就懂得虽然自己出身名门名家,但绝不能去做纨绔子弟。要学正经的东西,只有吃苦。他五岁上台,十岁正式学花脸。在学艺的道路上,他先后转益多师,最后拜在一代名家侯喜瑞的门下。同时,长荣从他父亲那儿又潜移默化承继到了一种不拘门派、厚积薄发的文化精神。话剧、电影、小说、音乐,凡对演戏有启发的东西,他几乎是来者不拒。这使他在艺术上特别聪明早慧。他演的角色,总是透着一股子他独有的鲜活和灵性。就在他艺术精进、趋于成熟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像粗暴的不协和音程打断了他艺术成长的美妙乐章。那十年,长荣没有登台唱戏。他修自行车、拉黄鱼车,颠沛流离,没有了鲜花、掌声、喝彩,但他体会到了世态炎凉、饱尝了酸甜苦辣,懂得了什么是社会,什么是生活。几十年后,他坐在我对面,冷静而淡然地告诉我,那十年他有酸楚有苦涩,也有来自人民无私关切的温暖,更历练了他面对重压的坚强。生活培养了他既不傲视也不卑琐的人生态度。长荣日后为人处世与从艺的那种自信而不自负的得体,也源自那十年困厄的煎熬。
尽管姗姗来迟,人民的春天还是来了。当红色的喜报贴满长安十月的街头时,他二话没说就戒了酒。北方的十月已经寒气侵人。他每天五时起床,对着长天皓月和不时袭来的风雪提足气地喊嗓。憋了整整了十年的长荣,想干事。他浑身充满了第二次艺术生命爆发的巨大能量。他满腔激情唱起“周总理那又回延安”的京剧新曲,一下子收到了全国各地的几十封来信。人到中年,长荣像秋天的原野,收获着艺术的成熟。
这时长荣有了令人羡慕的优厚生活待遇。但他既不是一个喜欢养尊处优的人,也不是一个安于现状、躺在光环下、戴着桂冠自我陶醉的艺术家。他对我说,他从来不企羡“大师”的桂冠和名号,那应该是客观的褒奖而不应当是主观的追求。他追求的是在艺术上如沧海横流、星光灿烂的大境界,一种击水中流,不断开拓,与时代呼应的新境界。在如何对待戏曲流派的问题上,他一直很清醒,要学技术更要学精神,不能死守流派抱残守阙。老生学谭鑫培,但一味守谭不敢越雷池一步,何来余叔岩,何来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皆出陈德霖、王瑶卿门下,但二十岁就一个一个接连超越老师,自成一派。什么是流派?就是流动中派生出来的艺术风格表演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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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一部标志性的“三部曲”
1988年也是一个龙年,也是一个10月,长荣揣着《曹操与杨修》的剧本,作出了他一生事业中具有战略性的重大选择。他“叩响了上海京剧院的门环”,成就了自己京剧生涯的黄金时代。二十年中先后推出了在当代京剧史上具有标志性里程碑意义的“尚长荣三部曲”,《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
1988年《曹操与杨修》横空出世。长荣一反京剧老戏舞台上刻画扁平人物的奸臣曹操传统,以莎士比亚式的浓烈心理,穿透人性的伟大与卑微,再现了权势与文化与人性之间,主观想调和却无法调和,激烈得惊心动魄的戏剧冲突。同时,长荣由此开拓了调动一切戏曲手段刻画、放大人物精神世界的,被我称之为“心理现实主义”的演剧样式。他为我们演绎贡献了一个戏曲舞台上内外兼修、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全新曹操形象。作为架子、铜锤两门抱的净行演员,他激活了周信芳“麒派”表演艺术的当代活力,我们是可以把他视为当代麒派的精神传人的。一石激起千层浪。《曹杨》在受到广大而热情欢迎的同时,也遇到了一些误读和批评。事实上《曹杨》的灵感来自对行进中的现实的思考,是对当时调整知识分子政策迫切需求的一种热切而艺术的呼应。
1999年《贞观盛事》再续辉煌。剧中长荣以一种举重若轻略带轻喜剧色彩的表演,围绕盛世“戒奢倡廉”、和谐治世的极具时代意义的庄严主题,表演得波澜起伏回肠荡气。长荣又理所当然地不负重望,演活了狰狞而不失妩媚的一代名相魏徵。从中我们可以触摸到长荣“以民为本”的热烈心跳。这个戏依然引起了小小的争论的涟漪。有人认为“释放宫女”戏剧矛盾不够重大,为此,我在《人民日报》撰文肯定《贞观》“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和为社会和谐的美好理想敢于直言的艺术呈现。
2002年《廉吏于成龙》完美收官。长荣此时已然进入到了灿烂之极归于平淡、收放自若、至法无法的境界。于成龙一身清装,一顶斗笠,一大烟袋,无水袖,不勾脸,不穿厚底靴,俨然一个田舍老翁。中国戏曲千余年,中国京剧二百多年积累下来的程式,已经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地融到了他的角色塑造之中。花脸素扮,达到了生活和艺术、角色和演员,浑然一体的“不隔”的化境。尤其是于成龙和康亲王“斗酒”的那场戏,从清醒到佯醉到酩酊大醉,演来幽默自然,不仅是当代中国京剧史,而且是戏曲漫长历史长河中华彩焕发的经典段落。
袍带戏是京剧剧目和表演的主体。尚长荣三部曲用当代意识和强大的辐射力为一度式微的袍带戏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当人们陷入“口碑”“金杯”之争误区的时候,三部曲同时赢得百姓的口碑和评奖的金杯。长荣自己也由此成为梅花大奖获得者。在戏曲处于困难之际,我们需要高贵而坚韧的守望。但文化的高贵决不是高高在上无视民瘼自以为是的精神贵族。相反,尚长荣京剧表演艺术的文化价值告诉人们,高贵是一种情系百姓,心忧天下国是,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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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帮忙不添乱”的前辈
京剧是一种具有强烈谱系意味的文化样式。长荣艺术的脉络是其祖上一脉相承的梨园文化传承,其背后依附着三千年的长安文化,一千年的北京文化,一百多年的近现代上海文化。西京和北京使其充满着对历史的迷恋,上海则又推动他用时代精神去激活历史,去拓宽传统艺术的路子和风格。而这正是长荣心目中积极的海派文化的精髓所在。他的每出戏都可以窥见苦练出来的传统程式和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同时,又有与角色吻合、与当下审美协调的艺术创新。
我和长荣相见、相交几十年,由此,成为彼此相知的艺术挚友。几十年下来,我在长荣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1998年长荣创排50周年献礼大戏《贞观盛事》。那时我刚调任市文化局创作中心,三天两头去上海京剧院,参与了《贞观》从创意到排练到演出的全过程。我曾亲眼目睹他艺术上精细的做派,艺术的精细是门学问。《贞观盛事》从创排到成功的五年间,他白天黑夜,反反复复地推敲修改台词、唱腔、身段和细节。几乎每次碰到他,他都会像一个有了心爱的新玩具的孩子那样,激动地告诉我,哪一句唱词、哪一句曲调、哪一个细节又作了改动。《贞观》一剧前后改动上百处。他是那种为了艺术不惜呕心沥血,以满腔生命热情投入的艺术家。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作为朋友,每次他的前期创作讨论,我都会自以为是地提一堆批评和建议。他也总是乐呵呵地倾听,采纳大家的意见。
作为中国戏曲界无人不知的名角,他谦和平易,在排练场上,从不端架子,尊重导演,有时甚至像戏校学生那样,按导演要求进行小品训练。进入角色前,他大量阅读史料,做足案头准备。老戏再演,他都会像新戏那样,重新坐排、坐唱、响排……对艺术一丝不苟,从不懈怠。在年轻演员面前,他像一个父亲和朋友,既严格,又慈爱,还更加宽松。以至大家亲昵地把他比作球队灵魂的“中场发动机”。公益性演出,他不辞辛劳,每请必到,每到必演,每演必投入、必轰动,却从不计较戏份和报酬多少。他爱好广泛,听音乐、习书法、看电影,下厨房烹饪美食……他有幽默感,喜欢用带京腔的上海话和人打招呼,常逗得大家哭笑不得。一张圆脸,眯眼一笑,憨态可掬,动人而有喜感。他为人诚恳,重感情。凡有所请,必有所应。去年12月我从事文艺评论五十周年研讨会,他在赶赴成都中国京剧节前,字正腔圆,神完气足,精心录制了一段三分钟视频,热情勉励我,称我是“敢说话,说真话的朋友”。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舞台的生命总是有限的,但艺术的生命和精神是无限的。在许多人的眼里,本命年的尚长荣已经功成名就。但他反复对我说,他现在不在艺术打拼的第一线了,八十岁以后一心想的就是避免炒作,为京剧艺术的发展和未来,大事小事,帮忙不添乱。上海京剧院成立了尚长荣艺术培训基地,他倾情辅导帮助中青年才俊,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毕生的积累传授给学生。他先后把《曹操与杨修》《廉吏于成龙》,包括自己毕生对艺术的理解,一招一式地传授给了杨东虎、董洪松和一些年轻艺术家。担心年轻人传统功底不扎实,又教了花脸的经典剧目《连环套》。经过长荣的言传身教,杨、董两位年轻才俊,在塑造人物上又有新的感悟和提高,在新编现代京剧《红色特工》《换人间》都有出彩的表演。
我期待着他严肃的回忆录,带给大家阅读的喜悦、良多的艺术智慧。也期待他皇皇大著问世后,脸上灿烂而开怀的笑容,还有爽朗如黄钟大吕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