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亲

曹正文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此话出自曹丕未当魏文帝之前。其父曹操、其弟曹植与他合称“三曹”，为拉拢汉末文人，创建了一个建安文学社团。当时名气很大的孔融（孔子二十世孙）与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皆列其中。各有才俊，各有佳作。

曹丕的文采似乎弱于曹植，诗文也不如曹操雄浑壮阔，但他写的《燕歌行》开创了七言新诗体，他还是中国最早的文论家。

古代文人吟诗作文，几乎没有一个不认为自己文章老子天下第一。因文章之优劣，到了一定水平，很难分出伯仲，《汉书》作者班固瞧不起同时代的才子傅毅。曹丕在《典论·论文》分析道：“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又说：“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这是天下文人的通病。

这种现象至汉末越演越烈，汉末才子祢衡聪颖超人，读书过目不忘，因其恃才傲物，竟说：“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孔融、杨修是当时何等了不起的名人，竟被祢衡开涮了，接下一句：“余子碌碌，莫足数也。”天下的好文章就数他祢衡一个人横行天下了。后来，祢衡又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挑战，在宴会上“击鼓骂曹”，弄得曹孟德很狼狈，但曹操不敢杀他，把祢衡荐到刘表处，刘表也忍受不了祢衡的傲慢，又送他去武夫黄祖处，黄祖听不惯他的大言不惭，将其杀了。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已成中国文坛习俗，谁也瞧不起谁，谁也不买谁的账。曹丕对此分析：“文章表现形式太多了，很少有人能把所有的文章形式都写好。如果一个人只拿自己的长处去比较他人的短处，那是无法客观评价自己与别人的文章的。”何其精辟！

作为一个皇帝，曹丕不太称职，但他作为文论家，他很够格。

曹丕之后，文人相轻，依旧历年不衰。据《唐才子传》载，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位诗人聚会时，互不服气。王昌龄提议一边喝酒吟诗，一边听梨园伶人唱曲，谁的诗被唱得最多，谁就是第一，另两位异口同声附和。酒宴一开场，伶人便唱了王昌龄两首绝句，接下来唱的是高适的一首绝句，王之涣很窘迫，脱口而出：“乐人所唱的下俚之词”，话音未落，伶人便唱了：“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之涣转怒为喜。当时的伶人不仅才貌出众，还满腹才情，三人终于打了个平手。

但在中国文坛，还有许多“文人相亲”乃至“文人相敬”的雅集，比如伯乐与钟子期的“古琴相会”，王羲之与群贤的“兰亭相会”，杜甫与李白的“日月相会”，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相会”，一直传为佳话。

最了不起的是欧阳修，他任主考官时，其助手向他推荐一篇不可多得的试卷，欧阳修读后击掌叫好，但几个助手都劝欧阳修勿用其人，欧阳修也自叹：“因此人一出，吾当避人头地。”欧阳修终究还是提携了他，只是把第一名改为第二名，因他认为此考生是其弟子曾巩。案卷结揭，才知是蜀中才子苏东坡，欧阳修为此专门向苏轼作了道歉，可见欧阳修胸襟何等开阔，真伯乐也。

文学不是数学，文字能力驾驭各有所长，孰高孰低，谁又能说清楚。天下文章，五花八门，文坛缤纷，各逞异彩。牡丹雍容华丽，贵为花王，但腊梅、桂花、楝花……亦各有各的动人风姿。文章之高下，自有天下人论定。文人相亲，乃至文人相敬，此乃君子之举。百花争艳，众星闪烁，岂非文坛之乐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