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绰
吴湖帆
《积玉》第四册,叶恭绰与吴湖帆的信札
上图所藏吴氏师友书札
《积玉》第四册,叶恭绰与吴湖帆的信札
《积玉》第四册,叶恭绰赠吴湖帆照片
叶恭绰赠吴湖帆照片背后题款
郑重
《积玉》集为叶恭绰与吴湖帆的信札,藏上海图书馆。近日,文史作家郑重先生为本刊独家撰写未曾公开面世的《积玉》第四册品读笔记,读者可从吉光片羽中窥见两位艺术家谈艺论道的一段光阴。——编者
梧桐人家养老,也颇不寂寞。一日,老友来访,携来书一包,打开一看,乃《积玉》第四册。我为之一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见之全不费工夫矣。
衔接中断的历史
《积玉》为叶恭绰与吴湖帆的信札。1928年,叶恭绰结束了宦海生活,移居上海,与吴湖帆相识,虽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经常见面,但还是通信不断,后经装订成册,吴湖帆签署《积玉》集,并题“叶誉虎先生手札附诗笺”。册后有沈尹默的题记:“昔日金文今叶吴,从来翰墨总关渠。风流未觉前贤远,异代同珍积玉书。湖帆尊兄集玉甫先生尺牍成册,依文衡山、金元玉故事,亦名之曰‘积玉’,属尹默书之,实艺林佳话也。固题一绝奉教。”题跋所署时间为1936年。《积玉》集后藏上海图书馆。经上海图书馆研究员梁颖先生整理,共一百八十五通,名之曰《上海图书馆藏 叶恭绰友朋尺牍》(上海辞书出版社),正式出版。笔者在撰写《叶恭绰传》时从尺牍中得益甚多。但到1949年之后,叶恭绰和吴湖帆交往的材料不多,他给吴湖帆的尺牍更是一札难觅。
这时所见的《积玉》第四册是线装本,为吴湖帆的原装,共一百页,有的是用毛笔书写在“遐庵”的信笺上,有的则是用自来水笔写在空白的纸上。吴湖帆在封面题写为《积玉第四册》。可见前面还有三册。笔者在上海图书馆借阅时,已经把装订线拆去,裱成册页,看不到原装的面貌了。
《积玉》是叶恭绰写给吴湖帆的信,年代距今虽然还不算太远,却是难得的史料。学术领域中有一奇怪的现象,距离今天越近的史料越是难得,而且常有着被篡改的谬误。
《积玉》第四册中除嘘寒问暖、报告身体健康状况外,还有不少史料可以把中断的历史衔接起来,其中就有叶恭绰在苏州故居凤池精舍的史料。叶恭绰的家族也是由北方南迁的移民。宋代诗人叶梦得在苏州县凤池乡买地置屋居住下来。叶恭绰在苏州买了一处宅子即名曰“凤池精舍”,以此来纪念祖上的业绩。1931年,叶恭绰致信吴湖帆,请他画一卷《凤池精舍图》,信中说:“兴惬趣合为之,不必精于形象。”叶恭绰虽屡屡致信督之,直到1937年吴湖帆才随笔画成。图成,叶恭绰又请海上名家题咏。叶恭绰到76岁居住北京时,对《凤池精舍图卷》仍念念不忘,常向朋友出示展玩。在《积玉》第四册中有叶恭绰致信吴湖帆,讨论《凤池精舍图卷》的归宿问题。他在信中说:“凤池精舍图为兄平生杰作,经诸名家题咏已满,此物必须令其得所,窃念不外两处,一沪市博物馆,二苏州博物馆,论理以归之苏州市为宜。沪市规模较大,藏物亦丰,保管力较强,但苏州非沪属。如归南京,恐其看不起此区区,故未解决。”在信中,叶恭绰请吴湖帆“抉择以捐归何处为宜”。关于《凤池精舍图卷》题跋,可能是吴湖帆建议请章士钊作题,叶恭绰回答说:“行老(章士钊字行严)近不在京,归时当达尊意。所居尽在邻巷,亦罕晤面,精舍拟多觅吴人题咏,故亦无行老笔毫。”吴郡人士有柳亚子的一则题跋,叶恭绰甚为得意,故信中说:“亚子先生题诗至数十首,可见才思纵横,惟‘凤池一卷堪千古’一句,可谓至言,惜其去世已数年矣。”
未见吴湖帆回信
叶恭绰的书法宗魏碑,也学过褚遂良、颜真卿,浑厚古朴,为人称道,说他是“民国书家”,当之无愧。至于他的画,也只是局限于梅、竹、松、石。他画竹仿顾安、夏昶,继学吴镇的风竹、雨竹,曾自叹曰:“余学画竹十年,仅略明钩勾留白”“然心手苦不相应,且未随清入窠臼,而吾技已穷。”他写信给傅抱石,求教画竹之窍。傅抱石回信说:“以公书法之超迈,写竹极易成功,盖写竹必用中锋,与作字用笔相通故也。”《积玉》第四册中有一信致吴湖帆,说:“六七年前多部意绘竹,且时绘长卷,本意求正方家以证,在征题时遂未寄上,兹检得新裱小卷,欲求沪上诸名家题识,但目下以乞何人为宜,苦不了了。乞兄斟酌十人以内,分向征求。”叶恭绰的信还点名要请题咏者“沈秋明(尹默)、吕贞白、向仲坚、尹石公、沈剑知诸公似均可经题。尚有何人,祈酌,一时亦有想不及者。”
和上海图书馆所藏叶恭绰致吴湖帆信札一样,《积玉》第四册中也只有叶恭绰致吴湖帆的信,不见吴湖帆的回应。叶恭绰绘竹卷,请上海诸名家题咏,未见吴湖帆是如何处理的,也未见有信回应,所以叶致吴的信中又说:“不知经诸及门(应该是诸友们)讨论结果如何,弟无成见,但求存此名迹耳。”又说:“存异虽稍亲切,但沪市门庑似较大,然亦视时人需如何主持。”在另一信中说:“讬孙邦瑞转请巨来刻章,三阅月,迄无下文,闻其常到尊处,幸为促之。”当然,叶恭绰作为清朝重臣、北洋政府的遗老,现在在首都当了寓公,虽还是天子脚下,但已没有昔日的辉煌,托人办事也就未能尽如其愿了。
草草题跋的原因
叶恭绰在北京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经他向北京市人民政府建议,把崇效寺已经枯萎的数株百年牡丹移植到中山公园,北京市政府采纳了他的建议,得到成功,北京的文化名流为此唱和题咏。章大钊为此事写诗八十首,抄成一卷寄给潘伯鹰,潘伯鹰请谢稚柳画牡丹小卷以相应。叶恭绰和诗三十余首,寄给潘氏,潘氏拟誊抄与章士钊合卷,因叶恭绰强调要慎重而未成。章诗和谢画由伯鹰装裱成卷带到北京,叶恭绰简单地题了一段跋语,而且颇耐人寻味。我在欣赏此卷时,以我对叶的研究所知,他亲自做的这件事,必有长篇唱和,为什么就这样草率应付地作了一段题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为此请教过谢稚柳,他和我亦有同感,也不知为什么。读了《积玉》第四册中他给吴湖帆的信,我才恍然大悟。
叶恭绰要吴湖帆画这一题材,吴氏表示愿意画《牡丹图》,叶恭绰甚是高兴,并致信吴湖帆,先介绍崇效寺的历史,崇效寺以《青松红杏图》得名,乃明末将官中不肯降清出家为僧居此寺者所为。松杏即指松山,杏山,寺中有大楸树及牡丹佳种,虽先有名流图咏,但与清宫史实无关。倒是社稷坛为清代所建。然后对如何画《牡丹图》,在信中详细地写了自己对此图画法的意见。他说:“弟原意作三四尺手卷,一头隐约寺门,有三数人挑担送花,其中有一位僧人,一头绘公园花坛,从石碑坊及社稷坛为标志,有两三人具耰锄种花者即够矣。所有人物即可写意,非睢阳五老社耆英之比,须发眉毕现也。此图难处在移花时绝非开花时,而不画花,何以知为牡丹。崇效寺之杰出者为墨与绿,含绿者已绝,只余黑色。”
叶恭绰在信中提到的“睢阳五老图”画的是宋神宗时五位名臣的肖像,他们分别是94岁的毕世长、90岁的王涣、88岁的朱贯、87岁的冯平和80岁的杜衍。他们退休之后,归老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宴集为五老会,并赋诗酬唱。此图原作已流散在美国几家博物馆,孙煜峰仅收藏“五老图”的题跋。孙煜峰即孙邦瑞的哥哥。《积玉》第四册中多次提到孙邦瑞,他是吴湖帆的友人。
可能是吴湖帆要和周炼霞合作《牡丹图》,或是由吴湖帆作画,周炼霞题诗,所以叶恭绰在信中又说:“但如另绘另题,则原作可别为一事,找一题目亦不难也。”可见,对如何画移植牡丹事,叶恭绰早已另有打算,所以对潘伯鹰装裱的手卷,则不合己意,草草题跋以应酬。
鼓励吴刘担重任
叶恭绰从香港到了北京,虽然被任命为中央文史馆的副馆长,但他认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只是给吴湖帆,在给其他人的信中也说自己“衰老”“无用”,是“废人”,有一阶段他很悲观。但有几封信是他“到北京五六年”后写的。他是1949年从香港回到北京,推算起来应是1955、1956年之际。1956年,中共中央同意成立北京中国画院、上海中国画院,叶恭绰被指定为北京中国画院院长,又创办刊物《中国画研究》,还在筹备全国画展,他的精神状态大为改观。他在致吴湖帆的信中鼓励吴湖帆称:“弟数年来苦心宣阐国画真谛,近日已渐为各方认识,若只弹不唱,于何济。”“吾辈身怀末技,既非绝情逃世,自强继往开来,方既虚生此事。”并鼓励吴湖帆、刘海粟,“渠方年轻中年,精图弥满,甚望其克肩荷”,要吴湖帆和刘海粟担当中国画的创作重任,“兄何不奋起图之”。他是一生不参加任何党派的人士,此时参加了中国农工民主党。他觉得这个时代就是他的,他要和吴湖帆、刘海粟领导这个时代的潮流。遗憾的是,《积玉》第四册中,看不到叶恭绰在1957年后致吴湖帆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