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某年路过一家县城的中药铺,看到大堂一侧的药库大门有一副字体烫金的对联:
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乃摘星汉
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为济生郎
“启明”“长庚”“南箕”“北斗”是神话的四方星宿;“牡丹”“芍药”“菊花”“梅花”是中国的四季名花。这样的联句挂在中药铺里,我猜上联的“摘星汉”应该是指医师,下联的“济生郎”应该是指草药,乃以此揣测请教柜台里的一位长者,回答说:“是的”。
我深为所动:一家县城中药铺有这样高远的专业追求,让人刮目相看。
很多年后,偶翻闲书,见到一则逸闻:1789年清廷殿试,一个考生考到太阳落山还没有完卷,监考大臣要轰他出场。礼部尚书见他字写得好,让人发给蜡烛,由他写完。几天后发榜,该考生名列一甲,高中探花。
与其说是礼部尚书慧眼识才,不如说是一笔好字救了该考生。
该考生的本事,当然不止于写字。不久,皇上见该考生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龙心不悦,当场出对子难为他: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手。该考生当即应对: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为探花郎。
皇上以四方星宿入题,以“摘星手”自称,不可一世,显摆的是所谓“帝王气象”;而该考生以四时名花应对,“探花郎”一语双关,精致文雅,谄媚不露声色,不失为“妙对”。以致后来官至兵部侍郎,参与纂修《高宗实录》。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标准,开国君主一般是祖,而继嗣君主有治国才能者为宗。历代以来,有名的高宗只有唐高宗李治、宋高宗赵构、清高宗乾隆三人。
不过,谁都不会想到,多少年后,这副堂而皇之的对联会被一个小县城的中药铺借用,而且用得真是地方: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白衣天使,以星宿比之,恰如其分;草药本乎自然,寄托伏羲,享日月精华,以名花比之,适得其神。
改编后的对联,与原作相较,一个是权力的自矜与邀宠,一个是民间的自尊与自重。两者的境界,云泥之别。
有感于此,我后来写一个小医馆的小说,特地采用了在那个小县城中药铺看到的那副对联。
由此开始,我对与中医中药相关的对联有了注意,发现这类题材的对联原来不计其数:“但愿世间人无恙 何愁架上药生尘”“宁可榻上药生虫 但愿世间庶寡疾”“何必我千秋不老 但求人百病莫生”……
医道仁心,感人至深。
尤为令我振奋的是,这些好人中,不乏著名作家的身影。
施耐庵写的《水浒传》,家喻户晓,但他还是一位颇精医术的好医生,知道的人也许不像知道《水浒传》的人那么多。他曾在江苏兴化县城住过,当地有个年轻人,患病数月,神情恍惚,整日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五月艳阳天……”再没有下文。如此癔症,无人能治。听说写文章的施耐庵也能看病,家人请他一试。施耐庵几番诊断,找不到病因,难以下药。
一日,施耐庵坐在年轻人床前,仔细观察后者的神态变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当年轻人喃喃念出“五月艳阳天”时,他随即以“三春芳草地”对答,只见年轻人眼睛一亮,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郑重给施耐庵行礼后又念出一句:“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为柴。”
至此,施耐庵终于明白,年轻人的病跟对联有关。细问果然如此:原来,年轻人爱上了一位才女,对方要求必须对上两副对联,才与他成婚。他冥思苦想,竟然急出病来。
第一个上联“五月艳阳天”,施耐庵已经用“三春芳草地”对出。第二个上联“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为柴”稍稍复杂,但哪能难倒施耐庵,他略加思索,对出了下联:“白水泉中日月明三日是晶”,成就了一对佳偶,留下了一段佳话。
我不知道这段佳话的出处,也无从考证这个传说的真伪,但有一点是完全相信的:对社会而言,文学同样可以是也应该是有裨益于世道人心的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