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01日 星期一
春潮(设色纸本) 大巴上的座椅 渡过上海的春天 于行走中,触摸文化 亲近老树 在复旦看越剧
第13版:夜光杯 2024-06-13

渡过上海的春天

蔡骏

上海又渡过了一个春天。似乎,标题有错误。“度”过,还是“渡”过?严谨来说,对于时间,当然是度过;但对于空间,又应是渡过。那么对于上海——海是需要渡过的,上海恰有汇聚天下的浩荡之水,无论长江口、黄浦江,抑或苏州河,都是需要渡过的。

我曾经在春天做过一个梦——我回到了童年生活过的房子,那是外滩背后江西中路的一幢古老大楼。近在咫尺的苏州河突然涨潮,汹涌的河水漫过堤坝,迅速淹没了街道和楼房,直接入侵到我的房间。我狼狈地坐上一只陶瓷浴缸,当作诺亚方舟,漂浮在洪水肆虐的马路上,方才渡过这场劫难。那年我二十二岁,这个梦写成一个短篇小说《苏州河》。

那一年,我还读了艾略特的《荒原》,开头有一句“四月是残忍的”。我不明白,为何残忍?明明是春日迟迟,斜阳草树,满座白衣胜雪。枯瘦了一整个冬天的悬铃木,就是法国梧桐,也纷纷抽了嫩芽,麻雀黄鹂,枝头蹁跹,鸣叫嬉闹。

小时光,外公带我沿了苏州河去中山公园后门,进去可见一棵悬铃木王,就是法国梧桐。听讲这一棵悬铃木王,乃是上海所有法国梧桐的老祖宗,十九世纪从欧洲移栽而来,陪伴此城度过漫漫岁月——在此我用“度”过,至今依旧头戴王冠,脚踏王座,秋天落英缤纷,冬日白骨嶙峋,春天化作一片森林,每一根细枝上都要挂一串毛栗子,一颗颗炸裂开来,金黄细毛飞舞,掀起迷你型的沙尘暴。这是上海的春天。

要是运道好,赶了清明前后,踏过潮潮翻翻的油菜花,腰眼角落的青浦乡下,你可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宝塔。一千年前的灰色砖头砌成八角形,一层层堆叠上天。某年台风吹落塔刹,只剩一根倾斜的塔身。唐朝跟宋朝的年代,苏州河还叫吴淞江,水面辽阔直通长江口,青龙塔是商船出海的航标,可以横渡东海去日本,也能去遥远的马六甲海峡。经过年复一年的季节轮换,在吴淞江泥沙俱下,城镇夷为寂静的田野,港口搬到黄浦江中,如今已远在东海上的小岛。唯独此地,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一只孤单的斑鸠,停在塔身上横出的一截木头上,俯瞰塔座下伸直了头颈的你。这也是上海的春天。我曾经在春天闭户不出,重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凭窗眺望苏州河的一汪春水,仿佛卡塔赫纳古老海港的落落寡欢,马格达莱纳河上永不停歇的轮船,阿里萨与费尔明娜……我才明白艾略特在《荒原》上说“四月是残忍的/紫丁香花从死亡之地破土而出”。时光本身是残忍的。1998年戛纳金棕榈大奖,颁给希腊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斯的《永恒和一日》——有个老诗人在生命尽头探寻人生意义的最后一日。明天会持续多久?明天是一瞬,当你睁开眼睛,明天就已溜走。明天也可能是永恒,无法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无数个明天扑面而来。花开花谢,日落月沉,上海就在此地,春天也在此刻。我们同在此地此刻,彼此渴望,彼此欢喜,彼此怨恨,彼此无话可说,各自纷纷老去,各自化为腐朽。这是永恒,也是一日。

又要渡过一个上海的春天了——请原谅我还是用“渡”过。渡过一条温良的苏州河,就像渡过一根老早的晾衣杆、白床单、棉花毯,被太阳晒得像甜蜜的烤麸,被春风吹得像白鸽的翅膀,从一双双眼乌珠里头,慢慢交拉起来,串起来、绞起来,惬意起来。艾略特的《荒原》发表于1922年,十二年后,远在中国有一位美丽的女性林徽因,她也写了一首关于春天的诗,结尾是这样的:“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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