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荣里
我成了自由人。
去参加会议或在大学里任教,先要我亮明身份,或者说要填报单位。我说,我没有了单位。或者说,单位里没有了我。填什么哪?
想在乡下生活时,有铁匠潘、香油李、剃头赵,简单明了。职业加上姓氏,也就成了一个人混社会的身份。现在想想,人家那些职业,何曾是一两天获得的名号。铁匠潘,三辈子打铁,爷爷打、老爹打、儿子打,潘家的女人也打。集市上,你一锤,我一锤,叮叮当当,那声音是集市上最美的音符。节奏感伴着伸出炉膛的火舌,看上去是红红火火的生活印象。农民打铁锨、镢头、耙子,也打抹子和钢刀,钢铁被铁匠潘一家打成了烂泥,制作成一个个铁器,成为农家院落里的工具。刨地时如若不慎,镢头碰在硬石上,缺了豁口,老人会说,找铁匠潘去修理一下吧!积累了几辈子经验的铁匠潘家,有自己的绝活,他打的刀,砍骨头不卷刃;他做的铁锅,家家都说炒出来的菜香。岁月,让这家人成为老百姓喜欢的对象。铁匠铺前,总有三三两两的乡亲围在炉膛边说三道四,夏天竟也有人。潘家人被炉膛里的火熏黑了,黑铁匠成了街市上的风景。
有一年学《卖油翁》,我就去找整天来串乡的香油李,只见他挑着香油挑子,一头卖香油,一头卖麻汁,芝麻被他一分为二。香油李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开始晃香油了。到他这一辈就积攒了数不清的乡邻故事。我听到的本村某个家族的历史,就是香油李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他的故事比香油还香,一个卖香油的,能轻松把十里八乡的家族史说得门清,要比《卖油翁》里的那个卖香油的厉害。有一年在北京大学,看到一位老教授,他是研究语言学的,我就想起香油李,香油李的功夫也很厉害。他不仅能从坛子里舀出香油,准确地注入买者的香油瓶,更在于他的脑子里藏着每个村庄的历史,他比老教授还老教授。有一年,媒体上评论起院士作假的事情,我就想,倘若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国家,铁匠潘绝对是这个村货真价实的院士。铁匠潘的淬火功夫名扬天下,邻省的铁匠也来学艺,只是据说潘家手艺不外传,而且传男不传女,女儿们打铁的叮当声,就不是那么脆响。
乡间出高人,剃头赵也有绝门功夫,譬如他会刮脸,顷刻可以让你脑门和脖颈,光滑明亮;又会捏出眉心处的红点。特别是他剪头时,梳子、剪刀和推子,噼啪作响,犹如演奏乐曲一样。表演者快乐,理发者也是享受。理完发,噼里啪啦从头拍到肩膀,那份受用,别提让人多自在了。又是乡里,嬉闹中就剪完了头发。有人出外做生意,头发疯长盖住了眼帘也不剪,一定要回村再理发。剃头李也促狭,故意在理发理到一半时逗笑那人,惹得周围人前仰后合。作家朋友闵凡利,早年就是一个剃头匠,和牙医作家余华一样,他们本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才。闵凡利多年后的小说,依然有剃头匠的韵味;余华的作品也是。村里的剃头李,要是也能转行做一个作家,我想,也不一定亚于他们。真正的大师在民间,小时候我见到的高手,一个比一个真实,身份却一个比一个简单。
如今,我在城市里生存,铁匠、卖香油的,我从来没见到过。去理发,也很难享受到那份音乐般的悠然。有一次,会间接到一位先生的名片,名头一面写不开,还写在了背面,如今,却再也回忆不起那个人的面容。脑子里倒经常想起铁匠的黑、香油的香、剃头匠的怪笑。乡人的身份简单,脸就是心,话就是艺,调皮就是生活。
我锁定我的目标,又遇到要我亮明身份的主持人,我说我是一个散文作家。只不过我的底气不足,怯怯地答复人家。因为我没有铁匠沉实了几代的黑肤色,心里总觉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