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列车里,大多旅客都在闭目养神或补觉
每一个选择双城生活的旅客都有一段故事 本版摄影 姜燕
本报记者 姜 燕
清晨7时29分,从广州开往上海南的T170次火车在嘉兴站接上一大波旅客后,向目的地做最后的冲刺。
车厢保持得还很干净,但毕竟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旅行,难免散发出一些特殊的气味,蓝色坐垫套在摩擦力的作用下被揉得有些变形。刚上车的人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泰然自若地找到座位坐下。不少远途的旅客躺在长座椅上呼呼大睡,人流涌入后,不得不重新坐直了身体。最后,连厕所和车厢连接处的过道也站了不少人。
窗外掠过刚收割的田野、碧绿的荷塘以及白色、灰色的厂房。这是江南梅雨季节到来前的最后一两个晴天,清晨的阳光洒在大地上。绝大多数人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或补觉,毕竟为赶早班火车,清晨五六点钟就得起床,接下来还有一天繁重的工作。
杨玲(化名,见上图)从背包里掏出饭盒,蛋炒饭香味窜了出来。她一边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悠闲,一边打量着车厢,几个经常见到的面孔从眼前滑过。住在嘉兴、到上海上班的打工人,早出晚归坐的都是同几趟火车,早已是熟悉的陌生人”。
一 迁居
一年前,44岁的杨玲离开上海,开始了嘉兴—上海的双城生活。读初中的孩子即将升学,她们没有上海户口,不能在当地升高中,想想还是尽早融入浙江的教育轨道——这已经拖得有些晚了,不少家长在孩子小学阶段就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两地的课程安排相差比较大,比如“科学”课程,浙江在小学阶段已经开始,上海要到初中才上。
虽然杨玲早几年就知道,将来有一天不得不走这一步,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不甘。人到中年,生活环境还要面临这样一次变迁,心里总有些不适应。毕竟在上海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都和在江苏老家生活的时间差不多了,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而且嘉兴的城市规模更像自己老家,和上海国际大都市的繁华不一样。再有就是老公留在上海工作,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初来乍到,没什么熟人和朋友,倍感孤独。
更出乎意料的是,在嘉兴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比预想中难得多。因为只有中专学历,这么多年带孩子又没怎么上班,孩子上学后她在上海就做保洁,主要考虑时间灵活,方便照顾两个孩子。到了嘉兴之后,本想接着做小时工,没想到市场需求远没有上海大,竞争却很激烈,难以为继。做其他的工作,工资又与她的预期相差太多。想做点小生意,也是举步维艰。
月月手里没有进账,时间拖得越长,人越焦虑,左思右想之后,她还是将目光投回上海,决定每天乘坐绿皮车,往返于嘉兴和上海之间。
二 享受
35岁的小刘也乘坐这趟列车去上海。
与杨玲的心境不同,他住在嘉兴是因为亲情吸引。他是湖南人,姐姐的房子买在了嘉兴,他2020年也在嘉兴买了房子,和姐姐做伴。他起初在嘉兴工作,但工作很忙,加班也多。前两年他想着上海离嘉兴很近,机会也多,做设计这行工资尽管高不了多少,但没这么忙,性价比高。很快,他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每天乘火车+地铁通勤近2个小时,算起来和住在上海郊区差不多。
小刘住得离嘉兴站很近,每天早上只需6时30分起床,7时出门,赶7时29分这趟火车。绿皮车有时会晚点,甚至会晚二三十分钟,后续班次都来了,这班还没出发,上班打卡就显得有些紧张。好在嘉兴站检票的工作人员也很人性化,知道这批旅客赶时间,解释一下,即便来不及改签,也会通融放行。
有时候时间太紧,小刘也会改用方案B,冲出嘉兴站,乘坐有轨电车,半小时抵达嘉兴南站,再乘半小时左右高铁,即可抵达上海。嘉兴南站到上海的高铁每十几分钟就有一趟,非常方便,两段路程加起来的时间和坐绿皮车差不多,只是票价贵一些。
对于常年奔波的人,短暂的旅途是一段自由而放松的时光,可以什么都不做,如果不愿意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想做点什么,这段时间也最清静,没有纷扰。抵达之后,又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难以静心。小刘就很享受这段车上时光,他通常会把很多事情安排到这一来一去的两个半小时里,比如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或一个自己收藏的视频,也可以在网上比货、下单一些需要购买的东西。
三 惦念
嘉兴往返上海的绿皮车票并不好买,杨玲通常会提前买好下一周的所有车票,当天买经常没票,有时只能买到站票。12.5元一张单程票,对通勤的人来说,很有诱惑力。
有段时间,某交通App推出代售火车票业务,每张有5元的优惠券,让杨玲很是开心,每天省10元,相当于交通费打7折。但推广期总有结束的时候,现在力度降低,优惠券先是降成3元,又降到2元,不过她也高兴,有总比没好。
刚开始乘火车上班的时候,她很兴奋,喜欢和车上的人聊一聊,旁边的、对面的,随便一问都是去上海上班的,大家聊聊上海的房价、住房政策、人才政策什么的。时间长了,上车就眯着眼睛休息,不大聊了。
有时候,她会想想两个女儿。大女儿读初二,每天早上骑电瓶车去火车站时,顺路带到学校;二女儿读小学二年级,通常外公送去,最近外公回老家,就自己去上学。学校就在对面,孩子的自理能力也挺强,坚持要自己去,不肯让妈妈托同学的家长一起送。俩孩子也学会了自己煮饭、做简单的菜,有时候炒个西红柿炒蛋,在她回来之前就把晚饭吃了。有一次孩子还琢磨着烧了回红烧鸡翅,尝了尝给她发消息说“还蛮好吃的”。这样一来,杨玲出去工作,心里也踏实一些。她对孩子的成长要求没那么卷,也自认卷不动:“在家的时候多照顾一些,出门了各自做好该做的事,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吃着早饭,杨玲看看手机上二女儿上学用的App,刷出了女儿进校时监控拍下的图像。“进校门了。”她念叨一句,放心了。
四 双城
有时候不凑巧,杨玲没有买到7时29分的车票,只好坐7时42分那趟中途停靠嘉善的火车。杨玲有点不愿意坐这趟车,因为到了嘉善又要涌上一大波人,让本来已经很满的车厢变得更加拥挤。嘉兴和嘉善,因为靠上海很近,双双成为双城故事的主角。
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热爱写作的“后窗”(笔名)曾在她的公众号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双城生活里的每一寸光阴》,分享过她的嘉善—上海双城故事。
她在文中写道,日本作家本田直之在《少即是多》中提供了过上北欧式幸福生活的两条建议,第一条建议就是提倡双城生活。当然他提议的北欧式双城生活主要用于休闲度假,对于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过于奢侈,“我们更多的是这样的双城生活:白天在大城市工作,晚上或周末则回周边小城生活”。
她曾以为这样的双城生活一定是少数人在过,直到那年端午节的前一天。“那是我双城生活以来回家最晚的一天,那次经历,让我知道有那么多人比我要辛苦得多。我只是偶尔一次回家这么晚,他们可能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那天,她按照往常的习惯,进了高铁站才开始用手机买票,没想到第二天是端午节,客流量大幅增加,屏幕上整齐划一的一排排红字“本次列车车票已全部售空”。最后,她只买到晚上9时40分的车票。“等到复兴号高铁呼啸着把我们带到嘉善南站时,我仿佛受了惊吓:车厢有近一半的人都跟着我一起下了车,走到站台上,人们摩肩接踵,脚步匆匆,竟比白天多了好几倍,本来还担心夜深人静不安全,想请朋友来接站。可此时此刻,之前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五 窍门
就像每个人对家门口的条条巷弄特别清楚一样,乘火车通勤的人们也早早掌握了各自节省时间的法门,努力在生活的缝隙中寻找适合自己的节奏。
T170快到上海南站的时候,车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杨玲今天排到了第5名。她说,终点站下车的人多,如果不及早排队,要拖10分钟才能下车。一个乘客说起她的邻居:有一次她在车上碰到他,他有座位也不坐,说要到餐车去站着等,一会停车的时候,那边车门正对着去换地铁的口子,他一下就能冲出去。
“后窗”也在文章里说,“自通勤上班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在乘高铁的重要环节里努力争取第一名,比如检票时排第一,出站时排第一,下楼梯排第一,并且还掌握了一些节省时间的小窍门。我见人太多,马上由担心安全转换到担心打不到车,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了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第一个冲出出站口,来到站前路上打滴滴”。
车门开了,有人下车就开始跑,背着个双肩包,不顾一切地往地铁口奔,1号线、3号线、15号线……车上的人从一波人流又涌到另一波人流当中。
杨玲出站以后,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去她第一单生意家中。不出意外,到下午四五点钟,这波人群中的一些人,又会在这里汇集。
六 生活
一年四季,从嘉兴到上海的车窗外,风景总是不同的。春天最美,油菜花开的时候,放眼尽是灿烂金黄,还有一树树的桃花、梨花、杏花;芒种时分麦子成熟,田野里风吹麦浪,又是一番景象;麦子过后,绿色的荷塘上来了,叶子冒出来,挤挤挨挨的,中间是粉嫩的荷花。嘉善过了,就是金山,中间只隔一条小河。
再美好的风景,也只是生活中的点缀,人到底是要随着主流走。据铁路上海站最新消息,2024年7月1日起上海南站设施更新改造,施工期间,D、K、T、C开头的部分旅客列车和金山铁路班线均有临时停运或调整。今后还能不能坐绿皮车到上海南站,杨玲也不清楚,如果不行,她可能又要考虑生活方式的调整,比如定定心心在嘉善找一份收入没那么高的工作,但省去奔波之苦,也能更好地照顾孩子。
小刘也想着这样两地跑不是长久的打算,眼下只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稳定的收入,让他有时间和精力去筹划未来。“后窗”也在两年前就放弃了疲惫的奔波,搬回了上海,不再惧怕每周四的“强弩之末”。
杨玲也想明白了,觉得像她这样的打工人,没有特殊的才华和能力,又不想离开上海,现在突然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离上海很近,也很包容,可以生活在那里。两地交通又这么方便,想去上海的时候随时可以去,慢慢地她也喜欢上了嘉兴,想着既然到这里了,就安定下来,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