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4日 星期三
古诗文中的生态学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2024-07-21

古诗文中的生态学

◆褚建君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是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诗。1200多年后,英国生物化学家霍普金斯,提出了生态学方面著名的“霍普金斯定律”。其主要内容是: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条件下,北美温带地区,每向北移纬度1°,向东移经度5°,或上升约122米,植物的阶段发育在春天和初夏将各延期四天;在晚夏和秋天则各提前四天。为什么把白居易和霍普金斯相提并论呢?因为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延期盛开没有具体的数据,而霍普金斯的物候学观察形成的结论则是有具体的数据的。否则,霍普金斯定律就该叫作白居易定律了,而白居易也会因此而多了一顶帽子:生态学家或物候学家。那在专业上就成了霍普金斯和竺可桢的前辈了。

环境因子的综合作用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的这首名篇《山行》,描写了他行走在深秋的石径上,看到山上的许多树叶变红了,令人心旷神怡,不禁停下来细细地欣赏。“霜叶红于二月花”,发生于深秋季节,那么这“深秋”季节在生态学或者环境上讲,应该包括哪些具体的因素呢?

我们知道,对于植物而言,它所生长的自然环境因子包括了光、温、水、气以及土壤等五大因素。深秋季节在光温水气土各方面与春夏冬都有不同的变化,即使是表面上的数字如温度相同,也有不一样的变化趋势。所以,对于深秋而言,尤其是对于“霜叶红于二月花”而言,不是光温水气土五大自然环境因子的某个因子造成的结果,而是所有因子联合起来作用的结果。这就是生态学上的“环境因子的综合作用”。

本文开头提到的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中桃花迟开的现象与霍普金斯定律,都是环境因子综合作用的结果,而非单纯海拔高度这一因子作用的结果。此种现象,在我国的古诗文中有太多的表现。如果解读错误,会对诗文的原意产生较大的误解,如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据《新唐书·李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唐国史补》:“杨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则败,后人皆不知之。”按照这样的说法,为了博得美人一笑,唐玄宗不惜累死几匹快马,飞行几千里,不知道耗费几多人力物力,自然被认为是穷奢极侈,杜牧的这首诗,则是为唐朝的“由盛而衰”埋下了伏笔。其实,四川是产荔枝的,宜宾、泸州(合江)和涪陵等地就产荔枝。其中,唐玄宗时开设的涪州至长安的蜀道就称为荔枝道。《杜工部集·解闷十二首》之十:“忆过泸戎摘荔枝,青峰隐映石逶迤。京中旧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诗中的泸即泸州,戎即戎州(宜宾)。这样看来,“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红尘,还真不是把荔枝从岭南运输到骊山的快马古道,也没有累死多少人和马匹。苏东坡当年曾经说:“此时荔枝自涪州致之,非岭南也。”南宋《鹤林玉露》也有记载:“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者,谓泸戎产也。”

那么,蜀地与岭南的纬度相差比较大,为什么蜀地能够生产荔枝呢?这就是环境因子的综合作用。纬度确实是影响荔枝生产的重要因子,但它也是通过光温水气土五大自然因子综合来起作用的。蜀地的某些地区,在光温水气土的综合作用方面形成了适宜条件,就可以生产荔枝。

为什么我国的北方是小米的起源地,而南方是大米的起源地?都是环境因子的综合作用。现代有人做过我国东部地区刺槐始花期的调查:虽然各地之间存在着经度、纬度和海拔之类的差别,从而影响到光温水气土等五大自然因子的不同,但是刺槐的始花期依然有规律可循。其中,最为典型的是,西安、郑州、南京和杭州等地,虽然看起来环境条件相异,但是刺槐的始花期却基本相同。这也是环境因子的综合作用。

环境因子的主导作用

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记: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苏东坡在江阴为惠崇所绘的鸭戏图而作的题画诗。“竹外桃花三两枝”和“蒌蒿满地芦芽短”都是客观的“环境”,而形容鸭子戏水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客观的环境之外,还加入了人为的情感,即“暖”。我没有见过惠崇所绘的鸭戏图,猜测画中不一定有“河豚”的,但苏东坡却心怀向往地写了出来。这首七绝诗非常优美,但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意象却不是“河豚”,而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一个水暖的“暖”字,是全诗的基调:春天来了。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在光温水气土之中,这个“暖”,也就是“温”,是环境因子中的主导因子。也就是说,虽然生物受到的环境因子的作用是综合作用,但往往有一个因子或少数几个因子是起主导作用的。

这样的例子在古典诗词中是不胜枚举的。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二月春风似剪刀”,多么巧妙的比喻和令人神往的境界,这里的“风”表面上只是自然环境因子中的“气”,其实还蕴含着另外一个重要的因子:温。只有温度升高了,春风才会和煦,柳树才会萌芽,生出细细的嫩叶来。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也是同样的道理:“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春风是温暖的,它唤醒了大地,使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才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以上是气与温联合作为主导因子的例子。

而在现实之中,更为常见的是水与温联合起来作为主导因子,也就是水热条件的总和,即众所周知的“气候”。气候不同于天气,不是几天时间内的热量和降雨,而是一年当中热量条件和降雨条件的总和。这样的水热条件也就是气候,决定了一个地区的生物的生态学特征。宋代范成大的《夏日田园杂兴》写道:“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五月江吴麦秀寒,移秧披絮尚衣单。”“今年幸甚蚕桑熟,留得黄丝织夏衣。”“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槐叶初匀日气凉,葱葱鼠耳翠成双。”“千顷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忘归。”范成大是江苏吴县人,主要生活于南宋末期,因而他的《夏日田园杂兴》应该是反映当时江南地区的农村生活,诗歌生动描绘了夏日田园充满生机的景象,这就是典型的气候作为主导因子对于生物的生态作用。

气候由水和热两方面组成,因而水和热在气候这一主导因子当中的分量就可能会有差异。以我国为例,我们都知道南北之间、东西之间,气候上存在着差异,但是南北之间温度的差异所占的比重更多一些,东西之间则是水分的差异更多一些。具体来说,西部比较干旱,而东部受到海洋性季风气候的影响比较湿润;北部比较寒冷,而南部则比较温暖。反映在作物上,东北虽然是北部,却能够种水稻,不过只能种一季,而海南岛则能种三季。动物的分布和人也一样,会受到气候的影响,在我国,我们常说“南方人和北方人”,而很少说“东方人和西方人”。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虽然有其历史人文的因素在里面,但表面的意思非常明了:北方的气候与南方迥异。

同样,“大雪满弓刀”的景象在南部地区是不会出现的。

生物对环境的适应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白朴的词《天净沙·秋》,涉及到许多生物,这些生物都是与其生活的环境相适应的。在当今生态学的范畴里,生物与环境的关系是相互的:既有环境对生物的生态作用,又有生物对环境的生态适应。如上文提到的蜀地能产荔枝,既是当地环境产生综合生态作用的结果,又是荔枝能够适应于当地的综合环境的结果。“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从生态学的角度看,就是杂草比豆苗更加适应“南山下”的环境,与豆苗产生了竞争,从而使得豆苗生长不良。

再来看宋代诗人董嗣杲的《稻花》:

四海张颐望岁丰,

此花不与万花同。

香分天地生成里,

气应阴阳子午中。

顷顷紫芒摇七月,

穰穰玉糁杵西风。

雨旸时若关开落,

歌壤谁摅畎亩忠。

董嗣杲是杭州人,他描写的水稻是江南地区的主要作物。“顷顷紫芒摇七月,穰穰玉糁杵西风”,说明当时栽培的水稻是单季稻,尚没有培育出当今的双季稻类型。这也是一种生态适应:当时的水稻要完成它的生活史(从播下种子到收获种子),必须适应于杭州地区的气候尤其是温度条件,是水稻适应于气候的“生态型”。

如今水稻这一起源于中国的物种,被培育出了许多的生态型和品种。比如,在长江中下游及以南的大片区域,可以种上2季水稻。其中对于双季稻来说,上半年种的是早稻,下半年种的是晚稻。早稻与晚稻的不同,主要在于它们对日照长度的要求不同:早稻的开花,是需要长日照的;晚稻的开花则是需要短日照的。所以,早稻种在上半年,也就是长日照条件下,才能够开花结果,才会有收成,晚稻则相反。所以,早稻和晚稻是水稻适应于日照长度而形成的生态型。而籼稻与粳稻,是对于它们生存的环境的“绝对热量”条件而形成的适应:热量较低的地区,如东北,一般只能种粳稻,而不能够种籼稻;热量较高的地区,如泰国、越南、菲律宾,则只能种植籼稻了。长江中下游地区,则籼稻与粳稻都可以种植。对于可以种植双季稻的地区来说,若只是种一季水稻,一般都是生育期较长的粳稻。

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也能很好地说明生物(莲)对其生存环境的适应性: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和谐的生态系统

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我国灿烂的文化一直根植于农业文明。农业文明的好处是人人接近大自然,产生的诗文也“接地气”,形象而生动。如屈原的《湘夫人》,全篇不到二百五十个字,却提到了二十多种植物。虽然“香草美人”比较高雅,虽然“人面桃花相映红”比较浪漫,但是古代的知识分子尤其是诗人,对于农村的吟诵也是屡见不鲜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可以说,我国古代的农村是一个和谐的生态系统。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有:“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当然是对于农村和农村生活的童话般的描写,从古至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为之神往。他在《桃花源记》中描写道:“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的诗文虽然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和孤傲出世的倾向,但是,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和谐”两字。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白居易在《村夜》中写道:“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陆游在《游山西村》中写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驾《社日》道:“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王建《雨过山村》:“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翁卷《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范成大《浣溪沙·江村道中》有句:“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如此美妙的吟诵农村的诗歌如天上的繁星,在历史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尤其是工业文明的推进,包括广大的农村在内的生态系统会更加和谐,随处可见“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