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徐汇滨江的各个美术馆大都是由工业遗存改造的,而黄浦滨江的美术馆大多由洋行办公大楼旧址改造,在空间上很是不同。
西岸的飞机调配车间、飞机库、航用油存储罐都成了美术馆,北票煤炭码头成了龙美术馆,南浦火车站成了星美术馆,江边的水泥厂搅拌车间曾是亚洲最大的水泥搅拌车间,现在成了穹顶艺术中心。它们不光体量大,还各自有工业用剩下来的顶棚,为修飞机或者搅拌水泥设立的光照系统,或者为储存机油而密封的暗黑,现在都成了展示现代艺术最合适的空间。平坦的旧码头边保留着巨大的煤斗和与火车站连接的铁轨,这种工业将人纳入机器体系的压迫,现代的艺术和空间,彼此在内里,都有种工业时代具备的强势对抗和简洁直接,因此它们正好跟现代艺术的母题相配。所以西岸很幸运的,在更新最初就目标明确。
所以,东一美术馆展出乌菲齐美术馆运来的拉斐尔和波提切利的作品时,西岸美术馆展出了从蓬皮杜中心运来的巴黎城市规划图纸和模型。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戴高乐机场航站楼扩建之前的建筑模型,在灰白色的厚纸板模型上,手指大小的洲际飞机停泊在从流线型的航站楼伸出的廊桥四周。那就是欧洲重要的交通枢纽。从法国回上海,或者从欧洲各地用法航的飞机转机回上海,我总会在戴高乐机场中转,机场咖啡店里卖各种新鲜奶酪,以及新鲜的玛德琳小点心。那是普鲁斯特在小说里提到的,也是跟中文译者分享翻译普鲁斯特甘苦时,上海译文出版社为大家提供的小点心。一小块金黄色的玛德琳,柠檬口味的,柔软了人心。
西岸美术馆有个跟法国蓬皮杜中心的长期展览交流项目,所以,各地美术馆陆续开始恢复展览时,东一美术馆在开幕酒会上给大家提供了意大利葡萄酒配帕尔玛火腿,而西岸的女舞蹈家交流项目就送出巴黎蓬皮杜中心一年有效的门票。
从这黄浦江一东一西渐渐形成的气质中,我看到了这个我城最大公共空间渐渐形成的丰富性。短时间建成的公共空间,很容易成为千人一面的样子,但这一东一西都避免了同质化。也许这跟黄浦江流经的土地上的历史也有关系吧,即所谓的底气。东一的底气在于外滩追求的体面,西岸的底气则来自徐汇历史街区养育出的文艺。
看起来,西岸似乎更摩登,更求新,更年轻,所以当西岸有新展时,四周总能看到许多清新文艺的年轻人,有不少还是外地口音,应该是特地为展览而来上海的人。有时候,看一个展览,或者一次演出,观众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像树上的果实或者花朵一样,界定了这个展览的精神取向,以及心灵含量。在西岸那次巴黎城市规划的展览里,我四周充满着年轻的建筑师、规划师、设计师、画家以及艺术史研究者,他们穿着简单但艺术化,他们散发着淡淡的先锋气息,却又有着工科生那种脚踏实地的沉着,他们也是我欣赏的对象。
他们也是我的引导,他们停留下来,围成小群,边看边讨论的作品,我也一定会去仔细看看。他们大多小声议论着它跟书本上或者教授们上课提及的同与不同,这就是实物与实景的力量吧。这一代已在家里上了好久的网课,所以,这样的展览,这样打扮整齐,呼朋唤友来看展览,这样在作品面前即兴地讨论,对他们来说应该就是醍醐灌顶般的时辰吧。
但是我的确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用上西岸在一个开幕式上赠送的蓬皮杜中心门票。我曾经一度觉得自己的巴黎旅行遥遥无期了。到了2024年春末,欧洲的玫瑰花季到来,我决心去离巴黎仅仅十几公里的马尔迈松城堡,看传说中约瑟芬皇后城堡的玫瑰园时,在西岸展览上看到的航站楼模型浮上心头,灰白色的廊桥通向停靠在那里的飞机。在玻璃外面见到它们时,我为它们拍摄了好几张照片,存下来。
然后,我想起自己一直存着的那张蓬皮杜中心的门票。它和它,好像两声轻声的召唤,“飞来看看我吗?”它问道,“巴黎奥运会后我就要关门大修了,要闭馆五年哦。”
我找出那张门票,夹在笔记本里,决定要去看望蓬皮杜。
巴黎正在准备奥运会,拉丁区的旖旎街道上彻夜响着冲击钻敲打地面整修马路的声音,就像2009年世博会前夕的上海一样。
在蓬皮杜展厅里找到门票上的那幅画,让我的门票跟展厅墙上的画作合了张影,就像我最初见到圣母院时,要带着雨果的小说跟圣母院的钟楼合个影一样,那是情不自禁的爱意。原来,在西岸的蓬皮杜展品一点一滴,已然涓流成河。
到了下午,真是看不动了。可到了底楼,却怎么也不愿意就此别过。于是,就去咖啡厅喝茶。咖啡厅就在售票大厅的二楼,能看到整个大厅的工业风,它让我想起上海西岸那些工业风的新美术馆,想起西岸美术馆临江的那个露天的长吧台。
说实在的,西岸将蓬皮杜海量的藏品分主题展出,相比之下,西岸有更明确的主题、更精简的展品,对我这样只是爱好看美术馆的人来说,更保存脑力。看着体量不大的展览,心里还有地方放一股清澈见底的惊奇,还有一点跃跃欲试。总是在想,啊,原来他是这么表达的,而我是那样想的。我是不是还可以试试看这么写那个故事呀,像三楼展厅里那用150张家庭照片拼贴出来的群像一样。
那天,我问蓬皮杜的中国策展人,蓬皮杜大修了,是不是展品就能多到西岸来展出了?她说,展品不会闲着的,会去世界各地展出。
不过,西岸实在是太合适了。它在全世界都关闭时,送出一张十欧元蓬皮杜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