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30日 星期一
古树寻踪
第10版:特稿 2024-08-21

古树寻踪

在上海金山干巷中学内,马鹤虎夫妇在编号0019的古树前合影

在嘉定外冈,编号为0058的古银杏

在乡间寻访古树

在浦东东川公路海城隍庙旁,编号为0066的古银杏 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金旻矣 特约通讯员 何 东

一本旧书,两个素人,三年寻访,四季更迭。寻访路上,偶有失落,常常有惊喜,总是在思考。最终,这些故事汇成了一本自费印刷的“上海古树攻略”,有照片,有方位,有过程,希望通过普通人的视角,为后来者指点迷津。

这是上海年近六旬的马鹤虎、张咏梅夫妇寻访近300棵古树的故事。循着古树踪迹,他们看到城市是如何从滩涂渔村、乡野阡陌变为高架林立、车水马龙,管理部门又是如何从钢筋水泥中突围,艰难地为每棵古树立牌、圈地甚至建公园,期望保留下这些生命的奇迹。

上海现有2833株古树名木和后续资源,分布在全市16个区,如同一群“原住民”和“活化石”,见证着城市的发展变迁,具有重要的历史、生态、经济、文化和科研价值。如何走近它们、读懂它们、保护它们,从而传承和延续城市历史文脉,是值得所有人关注的生态课题。

一 缘起

上周末,马鹤虎、张咏梅和好友踏上前往嘉定华亭的寻访之路,探寻横塘村、汇源小区和鹤槎山的5棵古银杏。夏日中的横塘村,宛如一幅宁静的田园画。在一座破庙旁,他们找到了0148、0149两棵古银杏,粗壮的枝干布满岁月的褶皱。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已不记得第几次到嘉定,但站在首次见面的古树前,马鹤虎仍肃然起敬。第一次寻树的好友远远端望银杏,想象着三百年的风雨沧桑,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拍下全貌、身份牌、与树的合影等三张照,完成影像记录;写下地址、方位、寻访过程,完成文字记录。至此,寻树“标准动作”才算完成。这套动作,马鹤虎夫妇三年中重复了近300次。

与古树结缘,要从2010年说起。那年秋天,两人去浙江长兴看“十里银杏”,吃饭时与几位嘉定人拼桌,一见如故。闲聊间对方提起,上海0001号“千年树王”就在嘉定,便约定有机会同去一睹“树王”风采。

次年,大家结伴而行。站在树下,亲见千年银杏通体金黄,在瑟瑟寒风中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夫妻俩只觉震撼无比,沉睡上千年的历史仿佛在眼前“活”了起来。

那一刻,马鹤虎记起了儿时画面。他是金山廊下人,在一个叫邱移庙的小镇读初中,每天上学要摆渡过江,渡口有棵古银杏,默默目送着乡村学子来来往往。高中所在的金山县中学里,也有一棵古银杏陪伴大家成长,“我当年没注意过它,它却认得我,早已结下了缘”。

看古树的种子,从此埋在了心里。恰好九年后夫妻俩有了更多时间,便计划去踏访上海古镇。而很多古树都生长在古镇中,他们顺便看起了古树。谁料越看越有味道,最后“本末倒置”,从寻古镇变成寻古树,“古镇计划”反而夭折了。

无心插柳之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每棵树的背后都有着厚重的文化,等待我们挖掘收集,它让我更加热爱这片土地。”马鹤虎说。

二 惊喜

寻树之初,马鹤虎从“孔夫子旧书网”上淘到了一本20多年前出版的《古树名木》,其中记载了上海1300多棵古树的故事和编号、树龄、所在地址,令他如获至宝。不过“按图索骥”后发现,书中地址都是30多年前的,有些地名、行政区划在城市变迁中早已消失,这成了寻树路上最大的“拦路虎”。不知多少次,两人开车到书上记载的县、村、庙、小学、畜牧场、生产队,却发现原址已成废墟,村落已经更名,古树也很难找到。

印象最深的,是寻找0039号古树。资料记载,古树位于松江区茜浦泾镇,两人来到茜浦泾河边却发现,古镇改造后变化很大,只剩一座“靖安桥”连接两岸。在河边徘徊许久,幸遇一位当地老人,说曾经的茜浦泾镇在河对岸。

“原来,河东属于闵行,河西才是松江。我们立即开到松江新桥镇新泾村,经过村委会干部指点,终于找到了古树。”马鹤虎感慨,前后花了三四个小时,天快黑了才得见0039号“真容”。曾经的古镇砖石在脚下作响,回望古树,他留下了“踏破铁鞋”的合影。后来在寻树笔记中,他特地写明:“沿新泾村村委门前的闵申路向东至茜浦泾河再向南走200米。”

还有一次,是去宝山罗店的“罗店镇轧花厂”,找编号为0227、0228、0229的三棵古树。轧花厂早已不在,那天,夫妻俩遇到三名市区动迁过去的老爷叔,相当热情地开电瓶车载他们到一扇小门旁,指点说:“带香烟了??发几支香烟给保安,放你们进去转一圈。”不料,爷叔们所说的古树并非夫妻俩想找的那三棵,“我们也不好明说,只好谢谢人家”。

眼见天色已晚,两人将错就错找了家宾馆住下,次日一早冒着细雨再去寻找。这次遇到一个当地人,很顺利地找到了。“其实就在附近,一个超市旁边。主要是附近杂草丛生,没有明显的指示牌,很难看到。”马鹤虎说。

这样曲折的过程,两人经历了不少。很多古树在郊区人烟罕至处,两人曾被家养的土狗追,也曾走在田埂上突然被水淹。后来有了经验,先往大致方向开,一路问一路找,村委会、烟纸店和棋牌室是三大“情报站”。虽然常常踏破铁鞋,但蓦然回首看到古树的那一刻,说是“狂喜”也不为过。

三 失落

也有费尽千辛万苦却没结果的。编号前100的古树中,有几株始终无缘一见。

0005号和0009号位于佘山凤凰山东北麓通波塘东岸,是上海8株千年古银杏中唯一在一起的两株,为一雄一雌。那里原是三星庙遗址和佘山镇凤凰小学。据记载,这两棵古银杏属唐代遗物,《青浦县志》有记:“三星庙,在凤凰山通波塘上……门外银杏二株,干宵出云……过者留连不能去,询胜景也。”

可惜,目前古树被高尔夫球场圈起。球场是会员制,对外人高挂“免入牌”,就算受会员邀请进去,也得支付高昂费用。两人去了三次,想了不少法子也没能一见,最终只能托会员朋友帮忙去拍了照,聊以慰藉。这让马鹤虎耿耿于怀:“遥想凤凰村小学当年的小朋友,坐在古树底下读书,是多么幸福!古树是公共资源,应该让所有市民共享啊!”

0072号位于嘉定的上海大众汽车研发中心内,由于是涉密单位,连手机都带不进去,因此只能隔着围墙望一眼树冠。还有0099号,三次寻访都找不到,网上不少“古树达人”也没找到过,大家认为可能是随着岁月流淌而消失了。

1226号“江南第一牡丹”,则是“两过大门而不入”。这是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送给同窗好友金学文的礼物,据金家第22代守护人金书林讲述,此牡丹曾在“文革”时差点被摧毁,后其父以身护花才得以保存。1995年,金家为让古牡丹得到更好的保护,索性将其连同董其昌题写的古匾无偿捐赠,变“传家宝”为“传国宝”。

2021年,两人首次来到奉贤区大叶公路,从“明代牡丹苑”门缝中看到牡丹被暖棚膜布所盖,未见真容。两年后,两人再度寻访,仍是大门紧闭。附近草莓基地的女孩说,很少碰到有人慕名而来,只在花期时,会有专家或摄影爱好者组团前来。

像这样为同一棵古树跑两三次的,还有很多。“现在流行秋天看银杏,但银杏并不只有金黄时才美,一年四季感受各不同。哪怕冬天,也可以欣赏虬枝的苍劲。”马鹤虎认为,只要能站到古树前,就是有福之人。

四 传承

三年来,两人执着寻树,常会在朋友圈或好友群里分享苦与乐。亲朋好友受到感染,竟也对古树燃起了热情。

“和我聊过古树话题的不下百人。今天早上,舅妈还发消息说她去广西旅游,特地去看了当地的木棉王。中学班主任70多岁了,曾经在真如寺找到编号0057的古树,对我说:‘我找一棵就找了那么久,你真不容易,找到那么多。’”马鹤虎坦言,每每这时,找树的辛苦一扫而空。

还有一桩事令他感动至今。2021年秋,他收到一条来自中学同学的信息,说金山五龙庙里的0081号古银杏树叶已黄,“你可以来看了”。又聊了几句,他才惊悉同学前一天刚为父亲举行了大殓,按乡下习俗,人走后子女要去庙里祭拜,同学当天就是去纪念亡父的。银杏叶黄也就一周,在如此悲痛的时刻,同学还想到给他提供情报,这份质朴的情谊令人动容。

正因一路走来得到那么多人的鼎力相助,也因想把这份对于家乡故土的爱传播开去,夫妻俩去年花了半年,将编号1—100的古树的资料、照片和寻访过程整理成册,自己找设计师,自己校对,自掏腰包,花数万元印了500本《古树100棵》。翻开书,页码边印有银杏叶,每棵树后留有空白的“观树心情”,方便同好者留下感悟。“我自己找得太辛苦,就希望帮助别人更方便地找到古树。书中留白,是希望大家一起把书‘写厚’。”马鹤虎说,今后还将继续整理《古树200棵》《古树300棵》。

从“陪伴者”变为“参与者”的张咏梅,则利用职业优势,身体力行地将对于生态文明和历史文脉的兴趣传承给下一代。她任校长的同济黄浦设计创意中学位于虎丘路,利用午休时间,她带着学生们寻访外滩源中的几株古树,给他们讲历史和文化。

“我最初被古树震撼,就是因为它们强大的生命力,现在的孩子很多都缺少这种受到打击依然挺拔向上的意志力。寻访古树是‘项目化学习’很好的题材,与生物、历史、地理、文学等都能结合。”张咏梅说,“比如奉贤南桥的0015号古银杏,与三女冈遗址相伴770多年,有着独特的人文历史底蕴,古银杏就像是吴王夫差守护着三个女儿。如果和学生讲春秋吴越争霸就很抽象,但你站在古树前说吴王夫差逃难到此,再讲三女冈的典故,就很鲜活了。”

五 心声

看了那么多树,两人也看出些“门道”。除了希望公共资源共享外,两人也从自身经历出发,提出目前古树的指示尚不清晰,市民寻找古树的“最后一公里”还不畅通。有时明明已在古树附近,却苦于没有明显指示牌,就是找不到。“能否像公厕或旅游景点那样,为古树设计专门的标识牌,统一颜色和标识,让大家看到标识牌就知道百米范围内有古树?”两人建议。

同时,两人还感到,古树的保护力度在各区间还不均衡。部分区保护得科学、细致,清理周边建筑,辟出大片区域,改良土壤和排水,让古树能自由呼吸,从而长势更好。有些古树前,甚至有不同年代立的三块“身份牌”——1986年的、20世纪90年代的和21世纪的,足见管理部门的用心呵护。但有些区的古树却有些“可怜”,周边断壁残垣,树前杂草丛生,连身份牌都看不清楚。围栏上的锁或许是为便于管理人员出入,却常常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基于此,两人提了四条建议。首先,部分平日不能进入的单位或机构,能否举办“市民开放日”,让市民感受历史文脉,共享生态成果?其次,能否给古树爱好者一些官方身份证明,方便大家出于公益目的去寻访?再次,能否参考“河长制”“林长制”,建立“树长制”,明确职责和分工,进一步加强古树管理?最后,中小学的课程体系中,能否加入古树保护相关内容,让孩子们与乡土记忆的联结更深厚?

好在,或许是“爱树人”间心有灵犀,上海古树管理部门已在行动,通过多种渠道唤起市民对古树的关注与保护。今年7月,“绿色上海”公众号上线了“古树”栏目,市民可以查看各区古树分布及身份信息,也能通过“距离”定位身边古树,甚至可按编号查询古树信息,并一键导航到古树所在地。拍照、打卡、收藏,栏目功能齐全,科技的介入令古树的寻访不再那么艰难。

同时,市绿化管理指导站设计了《城市树木保护行动》系列自然教育课程,通过团队竞赛和实践调研的形式鼓励青少年探索古树保护新方向。古树保护的内容,今年暑假还首次走进了全市爱心暑托班,绿化系统的青年讲师为小学生们带去了120余堂环保课。

听闻这些,夫妇俩欣慰不已。他们坚信,会有越来越多人关注古树。而他们也将继续走在古树寻访的路上,给管理部门和其他古树爱好者提供更多“民间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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