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褒贬自有春秋 得埃乌的春天 思念我们共同的朋友 牵牛花插瓶 我们不是一个人活着
第13版:夜光杯 2024-09-20

我们不是一个人活着

甫跃辉

《嚼铁屑》三部曲开始构思的时候,我刚刚离开大学校园没多久,离三十岁看起来还很遥远。而《嚼铁屑》是一部写“死亡”的小说,那么年轻,怎么会想这个事呢?——在一次活动上,陈思和老师问道。事实上,最初想到生死,应该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想不明白。想得明白想不明白都会活着。活到了研究生毕业到社会里去,一种茫茫然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在那时候,二表哥因为急性白血病死了,他才三十多岁。死,再次以突兀的姿态出现在面前,吃饭睡觉,都挥之不去。想要写一部小说,好好说说这个事情。写过一个短篇《阿童尼》,故事直接取材自二表哥,写完了,并没觉得对“死”这件事放下了,反倒更困惑了。就想着,要写一部长篇,抽丝剥茧般,好好解决掉这件事。

随着时间流逝,《嚼铁屑》的三部长篇,先是有了各自的故事轮廓,接着渐渐有了各自性格渐趋饱满的主要人物,这些人物各自呼朋引伴,各自旁逸斜出,故事越来越复杂、丰满,内地县城、上海郊区和海上孤岛这三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勾连的地域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漫长的写作过程里,人物一个个诞生,在叙述里缓慢而坚韧地成长。这个过程,如同神话故事里的盘古开天辟地和女娲创造人类。盘古创造环境,女娲创造环境里的人。创造是美好的,也必然是焦灼而艰辛的。之前,像我的不少同辈写作者一样,我多是写作中短篇小说,故事背景比较单一,要么是乡村,要么是城市,故事也往往局限于一己的悲欢,是“茶杯里的风波”,人物基本是可控的。到了这部长篇,我很想写出这世界的广大和丰赡,甚至想要写出宇宙的浩渺和人类的渺小。以前,我以为写作者拥有的是创造万物的上帝之手,如今才明白,写作者拥有的只是将早已存在的故事从幽昧渊薮里照亮的一支烛火。

出版后的小说,排版字数约六十二万字,包含三部长篇和一个尾声。第一部《广场》,以一个内陆县城的中心广场为叙述背景,老人们在广场上跳舞,在广场外抱团取暖。从上海回到县城的八零后侯澈,在广场上遇到久别的同学,重温了友谊,见证了生死。在日新月异的县城,两代人组织起各自的互助小组,为他人的病和死,承担起一份责任。第二部《大河》,以上海郊区一条大河边的小镇为叙述背景。八零后卢观鱼辞职后来到这儿,结识了对他极其照顾的房东夫妇,结识了开热气羊肉店的老薄,以及自发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人员,还结识了曾经跳河轻生的小冷和生生寺里的大和尚。当老薄因下河救人溺亡后,卢观鱼继续经营老薄的小店,并知晓了房东夫妇的秘密往事,彼此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第三部《危楼》,以热带公海上的一座孤岛为叙述背景。这岛上建有巨大的安乐死过山车,由人工智能“星期八”控制。九零后高近寒受到高薪的诱惑,来到岛上担任安乐死过山车的操控员,其任务是让人放弃自杀的念头回到原先的生活里去。亦真亦幻地看过了崖山之战和巴丹死亡行军的无数死者后,高近寒开始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一个一个来到他面前,他试图挽救住他们,但大多徒劳无功。最后一个到来的人,是当初聘用他的侯总——侯总竟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真要遵从父亲的意愿,帮助其完成安乐死吗?他内心的复杂可想而知。

这三部小说,第一部日常,第二部传奇,到了第三部,则是远离现实世界的完全虚构。日常似乎是最容易书写的,却是写作耗时最久的。现在的一个内陆县城是怎样的?网络上各种媒体塑造的县城,是真实的县城吗?我又对真正的县城了解多少?第二部牵涉到上世纪的历史,还牵涉到具体的水上救援队的知识,我更是所知不多。第三部更为复杂,涉及到两段重要的历史事件,还涉及大量的文学、哲学书籍和天文、地理、生物等方面的知识。为了写好这些,我查了挺多资料,也征用了自己的许多生活,我走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人,听来的故事,都给写作带来了滋养。

让我倍感愉悦的是那些人物,无论是第一部、第二部还是第三部里的,都展现出善良的品格和互助的精神。比如每一部的主人公,原本都是孤立地活着,但随着叙述的推进,他们总会和不同的人发展出千丝万缕的关系。人物之间的这种关系,似乎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他们遵循自身的逻辑,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整部《嚼铁屑》,大概写了上百个人物,聚焦的是生命的最终归宿问题,实则关注的是我们怎样活着。刚完成这部小说时,写过一个很短的创作谈发表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里面有一段话:《嚼铁屑》的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我们如何在“死亡”这最终归宿前活着,以及我们如何面对这最终归宿。一个点是微小的,但这世界上有无数个点。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用其一生极其有限的运动,证实着生命拥有的无限可能。我想通过这三部曲的写作,对一个人如何活着、如何面对死亡,能够一部比一部思考得更深入一些。

《嚼铁屑》里的人物在虚构里活着,写下他们的我在现实里活着。活着和活着之间,只隔着薄薄的纸页或闪光的屏幕。小说里会不会也会有一个写作者,正写下我们这现实世界的小说?——虚幻和真实,是彼此的镜子。死亡和活着,也是。所有对于死亡的凝视,都只是为了更真切地看清活着的真相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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