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和他老婆

肖复兴

在北大荒，大兴岛是新开的一片荒原。因为家庭出身的包袱，又得罪了生产队的头头，我在生产队里始终不得烟儿抽。一直到成立了武装营，新来的营教导员力排众议，把我调到营部组建宣传队，我才算离开了喂一群猪八戒的猪号。谁知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武装营撤销，宣传队解散，我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归。

这时候，大刘找到我。

大刘在我们农场教育股工作。武装营有宣传队时，和宣传股有各种联系，我常到宣传股去，和那里的人都熟，常在一起聊天。偶尔，隔壁办公室里的大刘，也过来凑凑热闹。

但是，这时候，只有大刘找到我，要我去场部中学当老师。

大刘长得高大帅气，他老婆长得更是高挑漂亮，两口子可谓郎才女貌，是我们大兴岛上的神仙眷侣。大刘爱才，他老婆也爱才，才在众多的追求者中相中了大刘。

1974年开春，我离开北大荒，调回北京当老师。我有个女朋友，还在北大荒，那时候，大学里就要来人到大兴岛，招收工农兵学员，这是女友调离北大荒的最好时机和途径。教育股正好负责这项工作，大刘是关键人物。我当然想到去找大刘寻求帮助，朋友劝我，不用先找大刘，要找先找他老婆。大刘是妻管严，什么事，只要他老婆发话，比什么都好使。

我没见过大刘老婆，也没去过大刘家。我一向脸皮薄，不爱串门求人拜佛。为了女友，豁出去了。按理说登门求人，总应该带点儿礼物，可那时哪里懂得这些礼数，而且，北大荒有什么东西好买呢？和女友一起，竟然空着手去了大刘家。

是个黄昏，听从了朋友的指示，特意选择大刘没在家的时候去。见到大刘老婆，就让你女朋友掉点儿眼泪，大刘老婆心软。

一个挺高的木栅栏门，叩门后闻声而出的，是大刘的老婆，果然漂亮，在北大荒，难见当地老乡中有这样俊俏的女人，难怪大刘对她言听计从。想想，大刘比我大一岁，她应该和我年龄相仿。我不知应该管她叫什么好，只好先自报家门。她一听我的名字，立刻说：我早知道你，快进屋坐！

我说了工农兵学员的事，请她帮忙跟大刘一定得好好说说……没等我把话说完，她打断我的话说：这你放心！然后，她指着我女友说，哪有让人家牛郎织女的，大刘办不成这事，我饶不了他！

还没等女友挤出眼泪，先被她的话逗乐了。

那一年夏天，我女友如愿以偿上了天津大学。我再也没有见到大刘老婆，心里充满感激，常会想起她，想起北大荒开春时节那个落日黄昏，她把我们两人送出屋，站在她家院子木栅栏门前的样子。我们走了老远，回过头看，她还站在那里，我们向她挥着手，她也向我们挥手，初春夕阳温暖的光芒洒满她一身。

十多年之后，我们大兴岛几个知青聚会。大刘公干，正好在北京，也赶来参加聚会。他抱着一大坛绍兴黄酒，上楼梯时，不小心摔碎了酒坛，黄酒洒了一身，带着浓厚的黄酒味儿，来到我们面前。他不好意思说带来的酒大家喝不成了，我们都对他说：碎碎（岁岁）平安！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过去的一切，却显得那么遥远，仿佛上一个时代。

那时候，我的孩子刚上小学，他看到我的孩子，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大钞，要给孩子。那时候，一百元不是个小数目，我连连推脱，他说死说活非要塞给孩子，说是见面礼！我对他说起那年瞒着他找他老婆的事，非常不好意思说：我连一点儿东西都没给你老婆带，你却给我孩子见面礼！他听了，只是呵呵地笑。

那天，大刘喝了不少酒，最后，喝得酡颜四起，喝得醉意朦朦。

一晃，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想想，我和大刘，和大刘老婆，都是奔八张的人了。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两口子。听说退休后，他全家搬到老家大连。我常会想起他们。想起那年大刘参加我们聚会时喝醉的样子，想起那年北大荒开春的黄昏，他老婆向我们挥手的样子，不知怎么，总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