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明月
当年读高中时,身边常有青春萌动的少年,善于愁肠百转,也喜欢拽文。稍有别离,便害相思,才有相思,便要吐露相思。我有时会接代写“情书”的活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小纸条上最为惯常的表达。现在想来,其实那时并不清晰语句的出处以及准确“三秋”之意。
多年后方知“一日三秋”的成语脱胎于《诗经·王风·采葛》篇中的第二章:“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原诗三章九句36字,每章仅有两字不同,分别是葛、萧、艾,对应的是月、秋、岁。经典的重章叠句,反复咏唱,韵律、意境、含蕴之美连同日与时间的艺术夸张,营造出秋风吹来草木凋零、万物萧瑟的意境,相思情,感伤意,今日读来,依旧跃然纸上。
至于诗意,从《毛诗序》到朱熹的《诗集传》,再到清人吴懋清的《毛诗复古录》,众说纷纭,各有其解,大致有惧馋说、淫奔说和怀友说以及戍卒思妇说等等,直观的感觉是这些训诂学家们想多了,过度解读影响了这首唯美情歌的真实表达:我(作者)只想表达男女间的相思之美,不行吗?闻一多先生的观点深合我意:采集皆女子事,此所怀者女,则怀之者男(《风诗类钞》)。古代男性多从事渔猎耕作,而女性则多从事编织采摘,这是个简洁的逻辑判断,表达原始的男女相思:那个采葛(萧、艾)的女子啊,一天不在我的身边,就像已经过了三月(秋、年)一样。在仿佛喃喃自语中,物理和心理的时空开始跳跃,两情相悦、执手相看的画面开始交融,至情至美至善,也符合孔夫子“诗三百,思无邪”的价值判断。或许,这正是先秦古句历时千载至今鲜活犹在的原因吧。
回到三秋,今人的理解大致是三年的意思,但《采葛》篇中因表达相思渐进的需要,使用三月、三秋和三岁的逐层递进,从这个角度看,三秋的时间跨度应在三个月与三年之间。唐代经学家孔颖达注疏曰:“年有四时,时皆三月。三秋谓九月也。”三秋指九个月,孔老师的注疏至此是准确的,只是随后又陷入对周桓王听信谗言的担忧,流于惧馋说,有些牵强附会了。不过,在李白《江夏行》中,三秋泛指三年,与今天的意义已经趋同了。这首闺怨诗中的女子嫁给商人,但商人重利轻别离,明明说好一年后就回来,谁知道一别就是三年(“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句中将一载与三秋对比,然后抱怨“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邓丽君在经典情歌《你怎么说》里唱道:“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是《江夏行》的现代翻版。
由此,三秋代表九个月的说法并不十分流行,更多是泛指秋天或者秋季的第三个月。当然,把秋季分成孟秋、仲秋和季秋后,专指最后一个月的季秋也未尝不可。譬如柳永,“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望海潮·东南形胜》)”譬如文天祥,“半夜鱼龙沸,三秋河汉明(《山中泛舟觞客》)”譬如王勃,“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滕王阁序》)”。
在最早的甲骨文中,秋字的字形为上面是一个蟋蟀(蝗虫)的形象,下面则是火,反映刀耕火种时代古人与自然的关系。演变到小篆时期,秋字中“禾”与“火”的组合基本确定,谷物成熟、收获也成为秋字的引申义,似乎也意味着原始农业从生荒耕作制向熟荒耕作制的发展。在此基础上,三秋又有了秋收、秋种和秋耕的说法,这应该是华夏民族几千年农耕文明独有的美学表达在文字中的体现了。
前几日返乡。从上海回山东,从杭州湾畔到潍水岸边,从亚热带到北温带,一路高铁,风驰电掣。看大江南北秋风乍起,看绿叶开始斑斓,看稻谷正在成熟、看枣颊初上秋色……不由得合上手中的书,专看窗外。
窗外有人间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