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出黑森林的鸟

◆ 江丽华

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韩国女作家韩江。其颁奖词为，“她以充满诗意的散文直面历史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

三年前阅读韩江的《素食者》，当时并没有全然意识到文本中已经显现女性处境的举步维艰。后来出版的赵南柱作品《82年生的金智英》，从中看到了韩国当代女性的内心苦楚和共同困境。此番，韩江的获奖让我们重新认识和理解世界文学视域下女性文学的意义。

近日重读《素食者》，发现自己更能去发掘与理解文字中的深意，也更能从文本中找到韩江善用的意象：鸟、雨、风雪、黑色森林还有梦。她的故事从梦开始，并非以梦结束。说不定那不是梦。

《素食者》开篇是英惠前夫的叙述。在他的描述中，他自得其满，说英惠是他挑了又挑的平凡妻子，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也没有特别的缺点，更不需要刻意讨好。她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不抱怨不查岗。她像是兼具打扫房间的保姆与宣泄情欲的名为妻子的、能随手丢弃的家电。他指责妻子以自我为中心，固执得不可理喻。当岳父岳母逼迫妻子吃肉不成反而导致她割腕时，他再也接受不了妻子出院以后的生活，决然坚持离婚——他丢不起面子。其实，他只有早饭在家吃。午饭和晚饭时间，他也不着家。给岳父岳母还有大姨子打电话诉苦，是他虚伪懦弱与无情的表现。换谁都很难再细读英惠被父亲逼着吃肉的情节。人们一边说素食者逐渐增多，一边带着怀疑的态度审视素食者。英惠父亲如此，专务夫人亦是如此。

不吃肉是错的吗？“吃素等于是违背本能。”他们认为。这让我想起《1084号的母亲》。巴拉提不是没有信仰，而是与社会大多数不同的微弱力量。他们被评价为离经叛道，没有信仰。

韩江在书中两次强调英惠的父亲参加过越战，用棍棒教育来管教孩子。英惠的姐姐仁惠顺着父亲脾气行事。英惠则是被父亲打小腿肚打到十八岁。或许，她们小时候那次山里迷路，英惠确实不想再回到那个家。英惠梦里牵出了她年少时目睹父亲开摩托车拖死那条咬她的狗的记忆。那画面，她忘不掉。晚上的狗肉宴，埋下英惠不吃肉的引线。

前夫催促早饭，英惠着急不慎切到手的那个瞬间，过去的记忆、家庭生活的委屈，在内心熊熊燃烧。“熊熊燃烧”亦是深埋记忆的重新翻涌。森林曾保护飞鸟的每日栖息。观念的动摇，一如放火烧了森林。飞鸟，甚至是有翅膀的生物，都是仁惠前夫喜欢拍摄的对象。仁惠以前不明白丈夫的喜好，直到她发现丈夫与妹妹英惠在工作室的不当行为，以及他的郁郁不得志。他仍是在危难时有翅膀但不能飞翔的鸟。儿子智宇梦到的白鸟，或许象征着依照世俗眼光结婚生子的仁惠，潜入黑色森林后隐秘不见的存在。

黑鸟是熊熊燃烧的黑色森林中窜出来的黑点。它显眼、刺目，像极了在父母姐弟面前坚决不吃肉并割腕反抗的英惠。

英惠家是社会的缩影。它映照出男权社会与大男子主义对个人，特别是对女性的规训。父亲用甩耳光与打小腿肚来教训孩子，以呵斥的方式来让对方听从自己的命令。

倘若有谁的言行举止异于常人，外界就把他们当作异类，认为精神失常。韩江《失语者》里的女人因精神科记录而被前夫捉住把柄，失掉儿子的监护权。《素食者》中英惠因不吃肉等原因，被姐姐送去医院治疗。

到底是谁让这些“异类”失去自我表达？韩江在创作中融入对历史事件的描述与再现，亦从细腻的女性视角，从家庭这个小社会出发，映射韩国这个东亚父权的大社会。“不吃肉”只是微小切口，让人们察觉到自己早已屈从在某些规训之下。敢于跨越藩篱与束缚，向功利的规训勇于说不，是当代韩国女性作家创作的一个面向，韩江则是其中的一位先行者。她塑造英惠这个看似疯癫的人物，来冲击被规训过的韩国社会。姐姐成了逐渐理解与共情妹妹的存在。是否无力阻止错误的一再发生？并非如此。仍有撞到头破血流也想要冲向天空的黑鸟。